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第八章
说完了,他索性对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门去。
品硕低看头,盘算半日。
既然美国西岸有大学收录,一年的费用也已汇了过去,不如去闯一闯。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母亲并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
别的家长都来了,身上挂满相机摄录机,不顾秩序,涌到前座取好镜头,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并且都希望见一见阜品硕。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个口了的阜同学。九科A 级究竟如何考得?平时妈妈给你吃什么?”
她的父母没有来观礼。
回到家,脱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亲说话。
方月心抬起头来,“我要去观礼。替我拿一套衣服出来,换好马上去。”
“妈妈,”品硕温和地说:“今早已经举行过了。”
“那可怎么样?”她膛目结舌。
“没关系。”
“你会不会怪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品硕把母亲拥在怀中,“没事没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这一天,有人来采访她们母女。
那是一位穿铁灰色套装载珍珠耳环的女子,她脸容秀丽,笑容可亲,自我介绍:“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的助手乔珊。”
她们进屋子坐下,“品硕,你与母亲都需要帮忙。”
品硕呆呆地看著她们两个,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护天使这回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又怎样知道我家有困难?”
“乔姐姐是护士,她想为你母亲检查一下,我们不是坏人,你请放心。”
方月心并不拒绝,她轻轻躺下,由护士检查。
乔珊抬起头来。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许律师震惊,“应该怎么做?”
“报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来,“我要照顾女儿,我不上医院。”
许律师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启示由女儿照顾她。
品硕依偎肴母亲:“好,不去,不去。”
许律师经声说:“品硕,你母亲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们有最优秀的专科医生帮她治疗心理及身体上的创伤。”
“你们倒底是谁?”
“我是一个律师,代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来查探你们有什么需要,原先我以为最多不过代你往长春藤大学报名,谁知打听之下─发现你们母女……唉,”她无法再说下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关心我们?”
许律师说:“因为,他说,你也曾经不计报酬地善待过他。”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倒底是谁?”
“品硕,别研究这些了,劝服母亲,送她入院,接受医疗,现在我立刻帮你联络寄养家庭,同时入禀法院办理此事,这里不宜久留,你父亲似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爆发。”
许方宇对乔珊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法院办理手续。”
许律师走了没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硕喂母亲吃止痛药。
乔珊试探:“医生有更好的止痛剂,我同你去附近医务所找医生好不好?”
方月心摇摇头。
“我送你入院,品硕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乔珊轻轻说,“医生会告诉你,一切出于不幸,你不是罪人,为著女儿,你需振作起来,马上离开这里。”
她颓然,“我出走过一次,还不是要返来,打回原形,我走投无路。”
乔珊握住她的手,“不,你听我说,有一个关注小组,数十个成员。遭遇与你完全一样,你并非唯一的不幸人,来,找陪你去医院。”
方月心似有顿悟,静静聆听。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把声音冷冷响起来。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什么人。
差十分钟就可以说服事主到医院去,偏偏这个人在要紧开头出现。
乔珊转来斥责他:“方女士是一个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怎可禁锢她。”
阜氏一听,大怒,伸过手来,抓住这名多管闲事的看护手臂,把她拉到大门,硬生生把她推出门去。
乔珊险些摔跤,也顾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报警,并且不顾危险,大力拍门。
“品硕,品硕,开门给我!”
她听不到纠缠打斗的声音,于是再拨一个电话给许方宇。
短短五分钟时间,警察已经赶到,按铃,拍门,都没有回应,接看,许律师也奔上来,向警察简单报告屋内人物身份。
警察决定破门而入。
他们撞开大门,抢进屋内,却又立刻惊疑地站住不动。
屋子里静寂一片,客厅一个人也没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有人失声叫说:“在这里了。”
在工作室里。
那情景真的诡异。
衣架上挂看一袭袭白纱新娘礼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脚有点点鲜红血渍,触目惊心。
警察拨开白纱,看到一个男子倒在地下,颈项大动脉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双眼,已无生命迹象。
墙角坐著一个女子,明显受过殴打。面目浮肿,不能动弹。
警察急召救护车。
这时、许方宇说.“屋内还有一个人。”
“谁?”
“是他们的女儿、快找找!”
警察看急,连同赶到的增援部队满屋翻寻。
初时遍寻不获,均急得一头汗,终于有女警说:“找到了。”
许方宇抢进卧室,原来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硕匿藏在床底下,身体蜷缩成胚胎一般,头埋在双臂之间。
她没有受伤。
许方宇吁出一口气,坐倒在地,她发觉背脊已爬满冷汗。
听到这里,蒋佐明也要抹去额角上的汗珠。
她像与人打过架般劳累,没想到听故事也会累坏人。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伦常惨变,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承受。
品硕的声音像微波一般,“母亲被控误杀,由许律师代表辩护。”
“结果如何?”
“自卫杀人,无罪释放。事后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松口气,“康复没有?”
“托赖,不过,至今仍看心理医生、我也是,每周一次,诉说心事。”
佐明握紧品硕双手,这样都被这小女孩熬过来。
广田挽看行李出来。
她说:“我们三人之中,品硕最小。”
佐明问“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们的家,随时来住。”
“去多久?”
甫见面、就要分手,品硕不舍得。
广田答:“起码半年。”
“这一去你就是国际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说。
广田涨红了脸,“你也来揶揄我。”
“不要浪费时间。”
“是,”广田说:“我想进修英语,同时学些法文。”
“不,”佐明说:“我是劝你把握司机找到对象。”
广田别转面孔。
有司机来取了行李走。
广田陪女儿吃饭。
佐明对品硕说:“换了另一个律师,恐怕怕没有这样顺利。”
“这是真的,许律师力证多年来家母饱受虐待,身上新旧伤痕达七十多处,体无完肤。骨折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