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贵,对不起。”
子贵微笑,“但是你曾经深爱过我。”
开明说:“啊是,子贵,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贵笑了,“说起这种话来,我得沐浴休息了。”
开明退出房去。
有电话打进来,开明问:“哪一位找邵子贵?”
“我是她丈夫。”对方十分客气。
开明不便多说,立刻把电话接进客房。
接着两个星期,子贵天天尽责接送放学,带孩子逛游乐场、科学馆,只字不提工作。
公司里有电话来,也能潇洒地在一旁说:“我不在,”对方听见,说:“她明明在旁边,”开明如此答,“她说她不在。”佩服子贵工夫又进一层。
子贵这样说:“绝对不是没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烦白不烦。”
许太太挽留她,“子贵多住几天。”
“妈妈,复活节我再来。”
许太太真把子贵当女儿,“子贵,那人对你好吗?”
“很好,妈,他是我生活上伙伴,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实事求是,不动心,不伤心。”
许太太颔首,“那是说你爸与我。”
许老先生哗哈一声叫起来,“什么,你不爱我?”
这是子贵的看家本事,她永远能够把在场人士哄撮得高高兴兴,身分多尴尬不是问题。
离开温埠,子贵直接到旧金山去见那人。
自飞机场回来开明去接放学,发觉邻居冯小姐也在校门口。
冯小姐迎上来笑,“许伯母托我来接大弟小弟。”
“你时常做义工吧?”
冯喜伦笑,“许伯母付我工资。”
“什么,”开明大吃一惊,“怎么付得起?”
冯喜伦说:“开始时我才念高中,替许伯母做跑腿,赚取零用,一直到现在。”
“家母真幸运。”
“你们真客气。”
冯喜伦天真热情,活脱是名土生。
“在加国出世吗?”
“九个多月来报到,算是土生。”
“喜欢加国吗?”
“我没有选择,我只得一个国,一个家。”
正想深入讨论,校门一打开,孩子们一涌而出。
开明一看两个儿子,“哗,怎么全身全头是泥巴?”大吃一惊。
冯喜伦见怪不怪,“一定是踢泥球来。”
把孩子们载回家,保姆忙着帮他俩洗刷,他俩光着身子满屋跑,幸亏冯小姐在一旁帮手。
许氏伉俪到朋友家打桥牌去了。
开明做了茶点出来招呼冯喜伦。
冯小姐穿着便服,十分洒脱,取起三文治便吃,食量奇佳。
“今日放假?”
“是,努力争取,才有一天半假期。”
许开明好奇,“请问你家做什么事业?”
冯喜伦答:“你知道海旁的环球酒店?”
“知道,规模不大,可是招呼周到,房间常满。”
“那是我父亲与叔伯的生意,我在柜台工作。”
啊原来如此。
正在攀谈,许太太先由朋友送回家来。
看到开明与冯小姐谈得好不高兴,又后悔早回。
果然,喜伦看看手表道别。
在门口她说:“三文治十分可口,有股清香,青瓜切得够薄,是你做的?”
开明点点头,“改天来吃我做的司空饼。”
“一定,下星期今日可好?”
“不见不散。”
冯喜伦离去后,许太太说:“土生子单纯热诚,十分可爱。”
“是,不知怎地,烦恼少好多。”
“你不会嫌他们粗浅吧?”
“怎么会,那种纯朴是极之难得的。”
“我看着喜伦长大,她前年才除下牙箍,小孩子大得真快。”
“是吗,”开明说,“我却希望快快看到大儿小儿结婚生子,你好做太婆。”
许太太呵呵笑起来。
许开明忽然问:“妈妈,你怎么看我离婚?”
第十一章
许太太答:“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儿子离婚好似是极之荒谬的一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确支持他。
她补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处。”
“谢谢你母亲,谢谢你。”
到了约会那天,许开明把胡髭刮干净,换上新衬衫,去敲芳邻大门。
冯喜伦出来应门,也打扮过了,粗眉大眼,别有风情,她穿一件长大衣,看不到里头的衣服。
开明笑说:“你好像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跟我来。”
这一点活泼感染了许开明,他跟着她走,她手势敏捷地自车房开出一部吉普车,开明跳上车去听她摆布,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务兵。
在这个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较容易,女性尚未被宠坏,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车子驶出市区,在一间戏院门前停下,“到了,请下车。”
看电影?可是推门进去,却发觉别有洞天,许开明笑出来,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原来小戏院已被改装成一家跳舞厅,乐队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两两起舞,灯光明亮,侍者来回穿梭招待茶点。
冯喜伦买了门券,脱下大衣交接待员,神气活现地说:“请来跳舞。”
开明大乐,“我不会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们挑侧边一张台子坐下,开明这才发觉人客以银白头发的老先生太太为多,他们终于赚得闲情,前来轻松一番。
这时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许开明知道这是父母年轻时的名曲,兴趣盎然,冯喜伦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来,咳嗽一声,“小姐可否一一”
话还未说完,喜伦已笑答:“我至爱不过。”
她站起来转一个圈,原未穿着一条花蓬裙,旋转之下,裙裾扬起,十分夺目。
开明只跟母亲学过跳舞,早已忘记大半,可是绝不愿放弃轻松的机会,带者喜伦下场。
喜伦长得高大,几乎与他一般高矮,他们翩翩起舞,两人均满面笑容。
一曲既罢,其他茶客鼓起掌来,他们朝四方鞠躬谢礼。
回到桌子,喜伦说:“茶点来了,”欢呼,“有司空饼。”
那样简单廉宜的一个节目,她却尽情享受,无比快乐,许开明深深感动,做人就应该这样,不枉此生。
喜伦接着又与他跳了好几只舞,快慢兼收,可是开明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转来了。
不由得诉苦,“老啦。”
没想到喜伦安慰他:“中年人能这样已经很好。”
开明啼笑皆非,什么,三十出头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气,“你几岁?”
“二十三岁。”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伦,我们真得常常出来才是。”
“我赞成之极。”
灯光转暗,色士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开明叹口气,“我最想吹奏这只乐器。”
“现在学也未迟呀。”
开明笑,“学会了就不再有任何遗憾,那样,余生可抱怨些什么才好?若无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冯喜伦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懂得?这便叫作代沟。”
喜伦却化繁为简:“离婚男人通常内心不忿。”
开明一怔,一般人都爱拿失婚妇人来做题目,总是没想到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每一个离婚女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离婚男人,冯喜伦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开明低下头来。
喜伦说:“我开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伤痛?”
“不,已经没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伦笑,“我不懂收敛,母亲老嫌我钝手笨脚,粗声大气,说我活脱似加仔。”
开明不以为然,“你确是加籍人士。”
“你帮我?”喜伦大悦。
“当然。”
“谢谢你许开明。”
他们离开跳舞厅,街上下雪,开明解下围巾替喜伦系上,喜伦欣喜莫名。
许开明再麻木,也知道这个妙龄女子对他有好感。
“让我来驾驶。”
回程中他俩订好下星期的约会。
开明自后门入,刚想上楼,听见客厅有人说话。
一一“他们去跳舞?”
“是呀,喜伦那样告诉我。”
是两位太太的声音,一位是他母亲,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伦的妈妈。
开明坐在楼梯间,进退两难,为免尴尬,还是暂不露面的好。
外头的对白继续。
叹息:“开明很寂寞,婚姻这件事……现在回家来,我比较放心,喜论会不会喜欢他?”
“喜伦整天提起他。”
“可是,开明已经三十二岁。”
“暖,这算什么,我有没有和你说,阿冯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顾爱惜我,一个人总要到那个年纪才知道要的是什么。”
开明坐在梯间微笑。
冯太太又说:“倒是喜伦年轻粗浅,望你们包涵。”
“唉呀。哪里哪里,如此客气,折煞我们。”
“孙儿呢?”
“你放心,冯太太,这两个孩子我会照顾,毋须喜伦操心。”
“不不,喜伦非常喜欢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遗传。”
开明忍不住笑。
这两位太太差些没交换聘礼及嫁妆。
他轻轻站起来,故意开关后门,制造声响。
果然,许太太说:“回来了。”
开明手插在裤袋里,满面笑容走迸客厅。
“妈妈,冯太太。”
冯太太眉开眼笑叫一声开明。
开明有点感动,冯太太真开通,没嫌他是个离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