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