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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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