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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

  我才抬起头,盼妮惊惶的推门进来——

  “爸爸,盼眯不对了!”

  瑞芳慌忙站起来,“她怎么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盼妮哭出来。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触摸她的鼻息。

  我说:“快叫救护车,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伤车来之前,我们三个人都蹲在地上看护盼眯。屋子里静寂一片,只听见我把气吹进盼眯鼻子与咽喉里的“丝丝声。”

  瑞芳急得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无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护车呜呜的停在门口,盼妮去开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替盼眯实施心脏按摩。搁上氧气面罩,把她拥上车子。

  瑞芳双足发软,我扶她进车子,嘱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仪器人工呼吸,医生检查完毕说:“孩子的脑部将于数小时内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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