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她转过头来问他:\"你是聂上游是吗?\"
\"是,\"他笑笑回答,\"力争上游。\"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名字由我自己打听得来。\"
他欠欠身,\"我的荣幸。\"
她喜欢他,觉得他可亲,忽然忍不住诉起苦来,\"你看人家怎么样对我。\"
聂上游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他已三年没有主动与我联络,一旦看见我身边有位异性,立刻给我白眼。\"
聂上游温柔的看着她,他若是一不小心,露出半丝同情之色,便会马上沦为她的弟兄姐妹,万劫不复,不行,他非残忍不可,于是扬声笑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走廊激起回音,宦楣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开头还有点苦涩,后来笑得浑身畅快。
\"来,\"聂上游说,\"我送你一程。\"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宦楣愉快的离开了法院大厦。
她没有回家,她对他没有戒心,他原是她父亲的客人,在家里认识。
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绝不轻易与人结交。
他们在一家私人会所谈天上的星。
真好,幸亏有这样的话题,不然一直说私人故事,不闷死人,也嫌太过赤裸。
聂上游说:\"你的口气,比我更似一个天文学学生。\"
\"呵请问你在哪一间学校研究,我巴不得有人指点。\"
\"你真想知道?\"聂上游微笑。
宦楣答:\"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中国宁波大学。\"
这个答案意外又意外,宦楣忍不住问:\"你回到内地去读书?\"
他笑:\"我在中国长大。\"
宦楣睁大眼睛看着他。
聂上游咳嗽一声,莞尔道:\"看仔细没有,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不多见吧?\"
\"不不,\"宦楣回过神来,\"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认识,唉,算了,越描越黑。\"
聂上游仰高头笑起来,显得神采飞扬,宦楣这才发觉,一套普通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竟这样的潇洒漂亮。
他取笑她,她涨红了面孔。
笑完了,聂上游调侃地问:\"你在什么地方长大?\"
宦楣没精打采的答:\"在我狭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
聂上游适可而止,赞道:\"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宦楣怀疑的问:\"你来到本市有多久了?\"
\"我先到美国纽约与亲属团聚,住了几年,才派到这里工作。\"
宦楣拍一下手掌,\"啊哈。\"她抓到他的小辫子,\"还不是西方社会有关系,你有无继续学业?\"
聂上游感慨的答:\"为口奔忙,哪里还有这种气。\"
这个人好不特别,好不有趣。
他当下说:\"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停车场,宦楣走过繁忙的银行区去取车,有少男少女捧着簿子走上来拦住他们,一手递上一枝笔,对宦楣:\"请支持直选,请签名支持八八年直选。\"
聂上游两只手放在口袋里,并没有意思签名,他双目看着宦楣。
该死,宦楣想,这小子恁难应付,立定心思笑眯眯冷眼旁观,要看她下不了台,说他有恶意呢,并不见得,但他的确要她尴尬。
电光石火间,宦楣诧异地问自己:你几时关心过别人怎么想,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陌生人怎样看?
自从邓宗平以来,她还没有在乎过谁怎么样看她。
宦楣马上定下来,对那女孩子:\"我们考虑清楚了才能签这个名。\"
那女孩笑笑,并不勉强,又去拦截其他行人。
宦楣松一口气。
聂上游双目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嘴里犹自问:\"你可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宦楣据实答:\"知道一点,但没有专心钻研。\"
聂上游笑笑,\"我认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
\"我想这关乎阁下手上拿的是什么护照。\"
聂上游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进停车场,找到车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没有讲话,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邓宗平,两个人其实并无相似之处,宦楣忽然发觉,聂上游将是她离开小邓之后第一个重要男性。
人是万物之灵,到底有点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怅,她不希望因这个人而忘记邓宗平。
人的性格多么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而不果,想忘记一个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记一个人,也心不由己。
荒谬。
车子停在门口,聂上游笑说:\"听说你们家家教甚严,未经家长同意,闲人不得入内,不送你进去了。\"
很明显,他也把她的来龙去脉统统打探清楚了。
宦楣还在沉思,并没有对那句话做出适当的反应,过半晌她抬起头来,\"我们会再见的吧?\"
他点点头。
宦晖自泳池回来,看到这一幕,十分诧异,他太知道妹妹的性格,越是看重一个人,越是手足无措,言语木讷,相反的时候,则游戏人间,活泼调皮。
这小伙子是谁?
宦晖向他行注目礼,看着他把车子调头离去。
宦晖用毛巾擦头,边问:\"这又是什么人?\"
\"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
宦晖笑,\"你好像特别为这一类人所吸引,永远不肯在同类中选朋友。\"
宦楣笑着过去用双手拉着兄弟毛巾衫的翻领,\"选谁!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视明星了。\"
\"烧到我这里来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气数出好几个对你有兴趣的人。\"
\"都是闷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间在他们令尊公司里挂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会,没有应酬便去私会情人,周末阖家在码头集合,坐船出去兜风,一百年都没有一件事发生,不要说是做他们的妻,做妾都嫌闷。\"
\"听听这是什么话。\"
\"也只有像叶凯蒂这样的无知少女才渴望嫁入宦家。\"
宦晖啼笑皆非,递一杯冰茶给她,\"你且凉快凉快。\"
\"我等身分最尴尬,\"宦楣诉起苦来,\"行头不知多窄,钞票谁人没有,真正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不屑同二三线地位的商家攀亲戚——\"
她还没有说完,宦晖已经老实不客气打断她,\"那我祝你下辈子生在贫民窟,虽然一出世就满头疮,但经过苦苦挣扎,发奋图强,创办事业,终于成为举世闻名的伟人。\"
宦楣瞪他一眼。
\"小姐,知足一点好不好!\"
她打量兄弟,\"你看上去真的神采飞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我很快乐,\"宦晖满意地伸伸腿,\"我承认我的特权比你多。\"
\"父母偏袒。\"
\"不,眉豆,要怪还是怪社会,我的行为我担得起,世人最多说我误解风流。\"
宦楣微笑,她兄弟已经说得十分含蓄,她要是学宦晖一半,立刻沦为下流。
宦晖眯着双眼,躺在藤椅子上享受阳光,\"可惜你不能进钧隆来玩,我们那组有几个知情识趣的老臣子,老马识途,什么诀窍都懂,不晓得多好玩。\"
玩玩玩玩玩,宦晖好像不懂其它的词汇。
宦楣一生气,站起来用力掀起整张藤榻,往泳池推下去,水花四溅,宦晖惨叫连连,已经掉进池里。
宦楣拍拍手走开。
宦太太站在露台上问:\"什么事,什么事?\"
宦楣上楼,刚遇到她母亲下来,她说:\"妈妈,让我回纽约去算了。\"
宦太太拥着女儿肩膀,\"公寓已经租出去了,再说,许小姐问我呢,她怕你哄她,不肯做她的生力军。\"
她拉女儿坐下来。
\"你看毛豆一下子就适应了。\"
简直如鱼得水。
她猛然发问:\"妈妈,你是什么时候习惯的?\"
宦太太一怔,答不上来。
\"记得吗,若干年前,你的名字叫唐品芳,是大学里的高材生,你的同班同学现在已是政府机关里的一级政务官,你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
宦太太强笑道:\"你没事吧眉豆?\"
\"当中也经过一番挣扎吧,妈妈把你的经验告诉我,让我学习。\"
宦太太呆呆地看着女儿,下不了合。
幸亏宝贝儿子前来搭救,\"眉豆的老患又发作了,疯疯癫癫不知说些什么,还不过去听电话,邓大人找你呢。\"
宦晖一只手在打领带,赶着去赴约的样子。
宦楣一听是邓宗平,连忙站起来奔出去。
宦晖看着她背影,不悦地说:\"都是小邓,把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识灌输给她,什么人贵自立,金钱万恶,弄得眉豆高不成低不就,那小子现在成了名,费用收得比谁都狠,偏偏眉豆还在迷他那套,难怪当日爸爸反对他们在一起。\"
做母亲的叹口气。
宦晖奇道:\"怎么,这其中还有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