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说:\"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那间豪华的宅子,不知将由谁得了去。\"
宦楣说:\"新贵。\"
自由疑惑的问:\"房子是宦家盖的吗?\"
\"不是。\"
\"那么,你们之前,谁住在那里?\"
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我不晓得。\"
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他们又为什么搬走?\"
\"你得问我母亲。\"
\"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
自由永远这样乐观。
\"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宦楣轻轻说。
\"不,\"自由反对,\"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但是故事仍然继续。\"
宦楣感动了,她说得真好。
\"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自由站起来。
\"你有事?\"
\"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我去帮忙,赚点零用。\"
是,宦楣颔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已与前文无关。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闻室,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
她结束对话过去。
他脸容很严肃,\"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可能要否决直选。\"
宦楣看着他。
\"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双眼。
\"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
当然,宦楣想,这件事是他心头肉。
老赵说:\"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听说他做过你老师。\"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
\"能不能派别人去?\"宦楣鼓起勇气。
老赵看着她一会儿,温和的说:\"眉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
宦楣终于说:\"我去。\"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宦楣转过头来。
\"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
宦楣说:\"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
\"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
\"甭提。\"老赵挥挥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小女集邮,可否赐我?\"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着另一行\"黄昏\",第三行\"已过一朔\"。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众场所,勿谈国事。\"
同事看她一眼,\"实不相瞒,\"他心痒难搔,\"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现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
宦楣轻轻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说,\"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说:\"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
邓宗平凝视她,\"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
全书完 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