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过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眉豆,看是谁回来了?\"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难为你了。\"
\"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宦楣急问,\"宦晖是不是要回来?\"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抚摸自由的脸,\"你们有没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亲他——\"
\"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过来说:\"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你晒黑了。\"
\"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
\"脾气很坏吧?\"
\"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
\"你呢,觉不觉得沉闷?\"
\"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
\"你对宦晖真好。\"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
\"你会等他?\"
\"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静。\"
自由摇摇头,\"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都说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觉得宦晖会有希望。\"自由站起来,\"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边提点她:\"你可别空手去。\"
自由笑了,转身向宦楣,\"你呢,有没有约?\"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宦楣已经忘记那些劳什子星群,也久已没有心情打开小说,最近掌心长出薄薄一层茧,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着镜内的宦楣半晌,纲细观察她的五官,到后头来,发觉镜中人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无法控制细微的神经系统。
宦楣逼于无奈,竟然笑出来。
下午,邓宗平与两位女士商谈良久。
宗平声音很低很温和,\"宦先生经已故世,宦晖一人串谋讹骗之说有争辩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会代表他。\"
宦楣问:\"你接受聘请,是因为自由出面的缘故?\"
他摇头。
宦楣轻轻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邓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对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说:\"请把故事告诉我。\"
\"这是我同聂君的协议。\"
\"你与谁?\"宦楣大吃一惊。
\"宦晖想知道他的前途,通过聂君与我商议,我欢迎他回来接受裁判。\"
宦楣苦涩地笑,\"仍然是为了正义。\"
邓宗平看着她,\"但愿有一日,我可以改变你的偏见。\"
宦楣没有再分辩。
走在街上,自由对她说:\"天气已经很暖和,让我帮你把夏季衣裳找出来。\"
宦晖是隔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的。
老赵并没有派宦楣做这宗新闻,四周围的同事,当着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变成一个极大的试练。
老赵通过许绮年,问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为这个休假,然后理由可多了,一会儿是因为有人批评我的发型,不久又因为脸上长了疱,接着消化不良,动了胃气,敢情好,都不用干活了。\"
许绮年看着她点点头。
\"你呢,你为私事告过假没有?\"宦楣问许绮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干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运输消息,两条隧道拥挤情况若不加以改善,我们会一直弹劾下去,看谁觉得疲倦。\"
\"一定是他们。\"
\"谢谢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厦,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货员已把她当作熟客。
买了整条香烟回来,倒不一定是抽,搁那里,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时候,再藉词是买香烟。
早已经没有第二个话题,一开口便是宦晖。
自由建议:\"说说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么可说的。\"
又沉默下来,然后两人齐齐开口:\"宦晖……\"
马上苦笑噤声。
一天清晨,自由在阅报的时候轻轻嚷出来:\"眉豆,快来看。\"
\"我不要看,我没看报纸已有大半年了。\"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读给你听。\"
\"我不要听。\"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读:\"独立花园别墅出售: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地契九千尺,上盖面积约六千尺,独立花园,有盖车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报纸。
宦楣本来在发呆,连忙缓过来,\"麦花臣山道七号,这个地址,听起来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