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上游坐下说:\"我只不过听差办事。\"
宦楣摆摆手,\"全世界的刽子手都这么说。\"
\"是宦先生本人与总部联络,老板方叫我执行任务。\"
\"当然,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全是社会的错。\"
\"我不能告诉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晖预先通知你。\"
\"呵,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待我都已仁尽义至。\"
\"眉豆,原谅我,这件任务关系重大,不能从我嘴里泄漏消息。\"
\"刚才我也险点坏了你们的大事,差一点点,你的手足以为我会大义灭亲,向警方举报。\"
聂上游维持缄默。
宦楣又喝了几口酒。
命运总使她碰到同一类的男性,他们总是忠于任务多过一切,无论黑道白道,她总没有在他们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败。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渐渐和暖,精神放松,人生观也变得不一样。
她问聂君:\"近年来那么多大案子,冀轸的生意很好吧?\"
聂上游实在无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这下可都明白了,可记得我们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国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没有走,你赚不到佣金。\"
聂上游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该走了,我还得编一个故事,使每一个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适宜驾车。\"
\"我可以应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较好,那具电话随时会响,说不定有什么更重要的货等着出埠。\"
她走到车旁,脚步一样笔直,但她找不到车匙,聂上游已经把它收起来。
\"坐过去,待我来开车。\"
\"我不要领你的情。\"
\"我恐怕你这次会事与愿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宦兴波与宦晖在何处落脚,只有我可以与他俩联络。\"
宦楣抬起头来发呆。
聂君把她推到邻座,发动车子。
\"我从没有对你说过谎,也许有些事我不该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里,再与波多黎各党魁结交,最后赏识我的这位老板,是帮会大哥。眉豆,一个人总得生活,但是你对生活全然没有了解,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宦楣本来不打算说话,终于忍不住,\"你与邓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没有吃过苦,我倒情愿一直如此,并不希望在你们跟前升级。\"
聂上游心里不好过,\"我怎么好同邓君相比。\"
宦楣的眼皮渐渐沉重,头抬不起来,酒意发作了,她的灵魂像是要飘进另外一个更美更好的世界里去,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走吧,走吧。
若不是聂上游推她,她已抵达彼邦。
\"眉豆,醒醒,眉豆,下车。\"
宦楣睁开眼睛,\"到家了吗?\"
\"你要在这里转车。\"
\"为什么?\"
\"看。\"
宦楣停睛一看,只见前面路口停着黑白两色的车子,车顶蓝灯刺眼地闪动。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远。
宦楣说:\"我还有力气,我可以徒步上去。\"
\"不要再与我联络,我会找你。\"
\"别担心!我不敢出卖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
宦楣推开车门,悄悄下车。
家门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邓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亲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着头发,穿着睡袍,一脸茫然。
邓宗平闻到一阵酒气,痛心的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发里,回答:\"寻欢作乐。\"
\"宦先生同宦晖失踪,你可知道?\"
宦楣张大嘴,\"怪不得那么多制服人员来搜查,我父亲呢,我兄弟呢,他们在哪?\"她提高声音叫嚷起来。
邓宗平凝视她,她也瞪视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最近所经历的,已使她麻木,忘却害怕。
他们做完调查,拔队离开。
宦太太似乎有点胡涂,拉着自由问:\"宦晖父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过去硬着心肠回答:\"跑了。\"
宦太太又问:\"他们几时回来?\"
宦楣又说:\"没有人知道。\"
宦太太问:\"那怎么办?\"
宦楣说:\"试着办,没有他们,照样也得生活。\"
宦太太似乎仍未听懂,她问女儿:\"你呢,你会不会离开我?\"
宦楣正站在窗前,刚好看到藏在树丛内的一辆小车。
\"我!我不走,母亲,我会陪着你。\"二十四小时受到监察,不是那么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邓宗平在厨房找到她。
\"你鞋上都是泥泞,去过什么地方?\"
宦楣笑。
\"你知道他们的下落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盘问我。\"
\"但是你去送过他们。\"
宦楣想起来,自车里看过去,只见到父亲缩小了的面孔是灰黑色的。
邓宗平压低声线,\"你知情不报,协助他们逃亡!\"
宦楣抬起头来,很遗憾的说:\"宗平,你看,你并不想真的同我结婚。\"
\"这与婚事完全无关,我们此刻讨论你做错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以为爱没有错与对。\"很明显,他不是这样想,邓宗平永远是正气的化身,对他来说,每个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这一刻,她才摆脱他的控制,她不再爱他。
\"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对你声誉有损,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是什么话。\"邓宗平拉着她。
\"我很疲倦,想去躺一会儿,上次睡觉,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我稍后再与你联络。\"
宦楣苦笑,\"不要叫醒我。不要唤我回来这个世界。\"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
第八章
思维并没有停止活动,她一直在床上转动,终于满头冷汗,跃起来惊呼。
张开眼睛,看到许绮年坐在床头,她不禁握紧她的手。
\"眉豆,睡得这么辛苦,还是醒着的好。\"
\"我看见宦晖,他衣衫滥楼,伸手向我乞讨。\"
\"眉豆,镇定一点,我有事同你商量。\"
宦楣喝一口水,\"什么时候了?\"
\"你睡了四个小时。\"
\"像有一百万年。\"
\"眉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样,迫近身来。\"
许绮年欲语还休。
宦楣说:\"你有话直说好了,我不相信还有更坏的新闻。\"她停一停,\"许小姐,你至今不嫌弃我们,真是难得。\"
许绮年吐出一口气,\"十多年前,初入钧隆,我不过是个略懂打字速记的中学生,没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况且,我们到哪里不过是打工,并无受牵连的资格,何必见风使舵?\"
\"找到新岗位了吗?\"
\"我想同你说,我会放两个月大假,之后,就到冉氏公司上班。\"
\"冉氏,冉镇宾?\"
许绮年点点头。
宦楣呆一会儿,\"他来钧隆挖角?干得好。\"
许绮年黯然,\"冉翁一直表示对我欣赏,从前还以为他开玩笑。\"
\"你看,真金不怕红炉火。\"
\"眉豆,还有一件事。\"
宦楣拉过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发觉是宦晖的衣服,心中一阵酸痛。
一方面许绮年鼓起勇气说:\"这间大宅,已经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领中冒出头来,瞪大双眼,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冲击,宦家已经溃不成军,身败名裂,难道尚有更黑暗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眉豆,楼宇已押给冉镇宾先生,下个月五号他就有权来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们,宽限到月底,你们一定要走,否则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动。\"
宦楣每个字都听见了,内心却一片空白,统共不晓得做出适当的反应。
\"眉豆,原谅我这张乌鸦嘴,我也是听差办事。\"
听差办事。
这句话好不熟悉。兵败如山倒,每个人都是逼不得已,众志成城,造成宦家灭亡。
\"这间屋子的风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现在只剩你们母女两人,不需要这样大的地方,冉翁吩咐过我,嘱我帮你们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经不会说话,她感觉到呼吸困难。
许绮年苦笑,\"‘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坏的时刻时,这还不算是最坏时刻。’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眉豆,对不起。\"
\"不,不,许小姐,这不关你事,但请你忠告我,我该如何向家母披露这个消息?\"
许绮年的目光充满怜悯,谁会想到她们母女会有这样的下场,忽然之间,她想起当年初见宦二小姐的情形来。彼时她刚升为宦兴波的私人秘书,过农历年,第一次有资格跟大伙到宦府团拜,看到一个清丽的,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粉红色凯丝咪衣裙出来打招呼,言语间全然不知民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