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豆,过来,\"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压低声音,\"我要你好好的听着。\"
他们俩蹲在房间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记得,童年时,兄妹常常躲着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气可笑的事,像紧张而郑重地商讨如何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求父亲饶恕。
宦晖:\"眉豆,我与父亲决定离开本市。\"
宦楣张大嘴,瞪着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顾母亲。\"
宦楣一阵晕眩,\"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还不知道。\"
\"宦晖,你们的旅游证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晖,你要与父亲弃保潜逃?\"
他不响,用空洞密布红筋的双眼看妹妹。
\"我不赞成,毛豆,你不能一错再错,这件案子的法律观点很有问题,还需要经过内庭争辩,\"她紧紧抱住宦晖,\"不要走,不要离开母亲与我。\"
\"眉豆,这是父亲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说。\"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们本来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不见得,毛豆!说服父亲,留下来面对现实。\"
\"不行,父亲拒绝这种羞辱。\"
宦楣急极而泣。
\"我真后悔告诉你,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顾?\"
\"我自有主张。\"
\"宦晖,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何处出发?\"
\"细节你别管,我们现在就话别。\"
\"毛豆,你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
宦晖闭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们会通缉你,你想过没有,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
宦楣号啕大哭。
\"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声答:\"是。\"
宦太太说:\"我觉得好疲倦。\"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你贵庚了?\"
\"五十五。\"
\"与家父同年。\"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
司机答:\"小姐你好记性。\"
\"他们生活很幸福吧?\"
\"托赖,还过得不错,老叫我退休,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么样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女儿见我成天唠叨,受不了,问我输掉多少,贴补给我,嘱我以后不要再玩。\"
\"呵。\"宦楣发呆。
看,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
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便不再说话,讪讪地退下。
过不多久,自由缓缓走近,坐到宦楣身边。
\"母亲睡了?\"
自由点点头。
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但却不是艾自由。
\"宦晖呢?\"
自由很平静的回答:\"在收拾细软。\"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
她神色一点不见有异!
\"他说你已经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丝马迹。\"
\"你不怕?仍然义无反顾的等他?\"
\"他说稍后安定下来便派人接我。\"
\"跟他过逃亡的日子?\"
\"怕什么,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几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离乡别井,或许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过世。\"
宦楣不得不承认,\"宦晖还是有一点点彩数。\"
\"你呢,你同邓律师可以从头开始?\"
宦楣低下头,涩酸地说:\"我与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误会。\"
自由仰头,看着天空,\"你看这些会眨眼的星,传说每一颗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
\"谁说的,星的命运,也受奇异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来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觉,屏息等到深夜,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房车,悄悄开上来,停在路口,接应的人来了。
父亲卧室的灯光闪了一闪,宦楣立刻到车房去。
不久有两个人影自图画室长窗掩出,轻轻走过花园,上了车。
车子随即开走,宦楣尾随在后。
她比他们更熟这条路,她自另一头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们驶至,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怀疑有人追踪。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向郊外驶去。
路至一半,车子已非常稀疏,前车早已发觉有人尾随在后,宦楣看见她父亲回头张望,认出她的车子。
前车缓缓驶进一条私家路,宦楣惊疑不定,这条路对她来讲,殊不陌生。
车子停在路旁,司机跳下车,沉着的向宦楣走来。
他问:\"你一个人?\"
宦楣点点头。
\"请你立刻把车回驶,否则我们拒绝完成任务。\"
宦楣说:\"我要与父兄道别。\"
那司机说:\"一分钟内你不离开,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头,看到父亲朝她打手势,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车子掉头,驶远。
她把车停在公路的避车处,手臂抱在胸前,过了十分钟,她往回驶。
不用人带路,她都知道前车的去向。
他们一定准备从水路走。
宦楣把车往回驶,静静停下,她取出一具电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尽头有一个私家码头。
宦楣来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轻轻驶离码头,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载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码头中段向它挥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为浓雾所遮掩,速度奇快,几乎即时去得无影无踪。
公海自有接载的大船。
宦楣叹息。
她仰起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静地用很普通的语气说:\"你还不出来,想躲到几时去?\"
她身后嘁嚓一响,一个人影自矮树丛中钻出。
宦楣跟着说:\"冀轸出入口公司:没想到你负责运进运出的是人口。\"
那个人不出声。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
宦楣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没想到你做的是这些勾当。\"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宦楣转过头来,看着黑衣黑衫的聂上游。
\"真奇怪,自古做贼的都爱穿黑色夜行农。\"
聂上游知她心中气着,不与她辩驳。
\"为什么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贼中之贼?\"
聂上游仍不做声。
\"今晚没有香槟招待?\"
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鲸吞几口,用手背擦擦嘴,颓然倒在沙发里,\"多谢你成全两个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