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还没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着要看首饰,换了平时,宦楣早就一声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亲难得借到个名正言顺高兴的借口,做女儿的有义务陪她疯。
转过头去吁气的时候,只见自由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经理正招呼她们,职员开门又放进一位客人。
那位女宾穿一套宝蓝色衣裳,更显得肤光如雪,明艳照人。
宦楣朝她点点头,她也矜持地颔首。
一边宦太太与自由正低头钻研一套项链耳环。
宦楣知道母亲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这狭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远有视而不见的本领。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传,但这次她有任务在身,于是开口说:\"你好,凯蒂。\"
凯蒂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香烟,递给宦楣,宦楣倒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不相信世上会有不记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烟。
店员取出一条项链替她挂上,叶凯蒂顾影自怜。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过谦卑,微微笑道:\"阔了。\"
凯蒂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想开了,自然天空海阔。\"
这话很有点意思,宦楣乘机说:\"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叶凯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与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证明她吃得开,有交情。
宦楣与凯蒂推开玻璃门出去。
宦太太与艾自由皆无抬起头来,任由她俩离开。
由此更加可知她们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年头,谁不是狐狸。
凯蒂笑问:\"与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来的嫂子吧?\"
凯蒂自然已经听说了。
宦楣与她找到位子坐下。
凯蒂又说:\"世上永远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进去。\"
\"一个人际遇的好坏,全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
\"凯蒂,你也混得不错呀。\"
她沮丧地苦笑,\"听听,混,运气好你也不会用到这个字。\"
\"凯蒂,与宦晖这样的人生活,并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间明白,凯蒂并不介意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众,故事中的每一个主角,宦楣都认识了解。
这并不代表凯蒂会与她冰释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不可。
\"听说冉先生对你很好。\"
凯蒂点点头。
\"且快要正式结婚了。\"
\"听到这两个字都怕,真没想到,一直梦寐以
求的机会,真正来到,却把它拒绝。\"
宦楣意外,\"你没答应他?\"
凯蒂说:\"跟你一样,我也想恋爱。\"
宦楣慢慢套她的话:\"但是,我还想得到权柄势力。\"
\"你?\"凯蒂挪揄,\"倒是看不出来。\"
\"冉先生没有兴趣栽培你?\"
\"也许会送若干股份给我,但男人的事,还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经得到她要的讯息,仍然不动声色,笑道:\"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垂帘听政。\"
\"你真爱开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时间都想退休归隐不问世事。\"
\"我晓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劳。\"
凯蒂忽然醒觉,狐疑的看着宦楣,\"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有兴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传奇。\"
\"你们宦家跟冉镇宾很熟吧?\"
\"是呀,所以担心有一日见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叶小姐。\"
宦楣忽然劝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礼,感情有许多种,冉先生学问好,有肩膊,正所谓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轻视他。\"
叶凯蒂笑了,接上去说:\"烟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归宿,值得艳慕了。\"
宦楣一抬头,看见宦晖正朝她们走过来,怎么搞的,一整个下午,所有的人都挤到这个商场来。
凯蒂自然也看到宦晖,她脸上笑容不变,神色自若,但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
宦晖朝妹妹颔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凯蒂说:\"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杯茶。\"
\"凯蒂——\"
\"算了,你说的话,我永远听不进耳去,总而言之,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好了没有?\"
\"凯蒂,宦晖也不是坏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凯蒂踏着高跟鞋而去,晶光灿烂的外表,千疮百孔的内心。
宦楣刚想结帐,她大哥出现,拉开沙发椅子坐下来。
这时候,一茶座已经客满,四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乐队又开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哑铃拉得鬼哭神号,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她说什么?\"宦晖问。
\"她什么都不知道。\"
\"当真?\"
\"我打探得很仔细,冉镇宾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晖抱怨,\"你让凯蒂瞒过去了,她这个人有机心。\"
宦楣觉得好人难做,\"我已经尽了力。\"
宦晖不响。
\"妈妈来了。\"宦楣站起来。
宦太太拉着未来媳妇,另一只手提满大包小包。
艾自由随便一坐,刚好坐到适才叶凯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内,不禁想,此刻邓宗平身边又是谁?
艾自由右手无名指上已戴着一枚鹅蛋形钻戒,她伸出手让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个,兄妹俩几乎同时站起来,\"妈妈,你们慢慢休息,我们有事先走。\"
第六章
门外不知几时已开始下潇潇雨,街上所有的污垢都叫这一层雾水泡了起来,天色异常的腌攒昏暗。
宦晖问:\"你去哪儿,我送你。\"
宦楣讲了聂上游的地址。
\"那么远,是什么地方?\"
\"我自己叫车好了。
\"不,兄妹一场,不怕载你上月亮。\"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绪瞬息万变。
车子驶过来,噫,不是那轮火箭炮,换了架小房车。
宦楣一脸问号。
\"太招摇了。\"宦晖说。
谢天谢他,他总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样挤塞,车子一尺一尺的移动。
宦晖问:\"你爱他?\"
\"谁?\"
\"那位先生。\"
\"爱是一件至为奢华的事情。
\"我担心你。\"
嘿,难兄难弟,宦楣何尝不担心他。
\"眉豆,让我告诉你,速速找一个人结婚,躲起来,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着,是为快乐。\"
宦楣转过头来,\"毛豆,你怎么了,还有什么醒世恒言?我来教你两度散手:不要随意放弃自己无穷无尽的宝藏,而专向人乞讨,不要向人夸耀自己的才华与财富,你所拥有的别人未必比你少。还有,多事不如无事来得舒适自在,多才不如无才能保全纯真的本性。\"
宦晖不予作答,专心驾驶,道路进入郊外之后开始通爽,车子加速。
宦楣轻轻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宦晖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当然。\"他把车停在聂家门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离去,伸手揿铃,半晌没有人来应门。哟,这次碰了钉子,且留落异乡,交通没有着落。
宦楣围着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松懈的门窗,一抬头,发觉一道铁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没事,迟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过栏杆,稳稳落在天台上,没想到当年超时爬墙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缝已经长满青苔,一大堆白色蜡烛形小花散放甜香,两柱之间吊着一张大绳床,这些倒还罢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着的一具折反射望远镜。
她笑了,轻轻走过去。
不知焦点对准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邻屋的浴室。
宦楣刚要低头去张望,身后咪鸣一声,一只玳瑁皮包的野猫跳上来。
宦楣与它打个招呼,才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去。
她打一个突,这并不是一具天文望远镜,它配有红外线装置。
焦点对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个私人小型码头,宦楣抬起头来,那个长型木排被树丛遮盖,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从聂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钟左右。
聂上游为何要注视这个码头?
宦楣的好奇心来了,她继续低头张望,只看到一辆游艇渐渐驶近。
一般游艇通常漆白色,这一架却通体漆黑,宦楣好不诧异,这是谁的船?船侧并无记号,船渐渐泊近码头,自船舱钻出来的,正是聂上游本人。
只见他与水手交谈两句,便自甲板跃下码头,船员放下他之后,把黑色游艇驶走,在黄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别诡秘。
宦楣抬起头来。
关于聂上游,她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