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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

  第四章

  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抬起头,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过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还年青,经验不足,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黄黄,眼睛都肿。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赞成,我也不反对。”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饱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温柔地问:“你见到世球了?”

  我又点头。

  “你看我这个儿子,离谱也离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无限溺爱,“他不是好人啊,你要当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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