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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没有理由支持这个答案?”

  我说:“母亲……”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说过。”

  我更添增一分恐惧,“她知道?她没有反应?”

  “她说她早看出来。”

  我后退一步。

  “之俊,”叶成秋无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戏中将遇强暴的弱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个老淫虫吗,我这么可怕?这么不堪?”

  我呆呆看着他,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老虎遇上猎人,老虎固然害怕,猎人也心惊肉跳。

  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我忽然笑了起来。

  叶成秋松口气,“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请留步,喝杯酒。”

  我接过白兰地,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咙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人生真如一场戏。该上场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顶上。

  我终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词,“这是没有可能的。”

  叶成秋笑,“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这不算数。”

  我气鼓,“你凭什么提出这样无稽的要求?”

  “我爱你,我爱你母亲,我也爱你女儿。之俊,如果你这辈子还想结婚的话,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合这三点条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个人说话一向无懈可击。

  过半晌我说:“你也替我母亲想想。”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母亲,你母亲就是你。”

  “强词夺理。”我冷笑。

  “我一直爱你。”

  “我需要的是父爱,不是这种乱伦式的情欲!”我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惊,“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说:“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车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车子。”

  他无奈地站着。

  我问自己:不坐他的车就可以维持贞洁了吗?数十年下来,同他的关系千丝万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我叹口气,“好的,请替我叫车子。”

  我原想到母亲家去,但因实在太累,只得作罢。

  这个晚上,像所有失意悲伤的晚上,我还是睡着了。

  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与我母亲,在一个挤逼的公众场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候机室。母亲要喝杯东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买热茶。到处都是人龙,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我做手势,排队,心急,还是别喝了,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我掏出美金,买了两杯热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五条大汉嬉皮笑脸的向我围拢来,说些无礼的话。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们,却反而溅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来拉我的领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观者。

  在这个要紧关头,我伸手进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犹疑,将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汉倒下,我却没有一丝后悔,我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自卫杀人,感觉非常痛快。

  闹钟大响,我醒来。

  这个梦,让佛洛依德门徒得知,可写成一篇论文。

  一边洗脸我一边说:没有人会来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亲那里,把话说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头发,一到秋季,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动物。

  陶陶来了,已夸张地穿着秋装,抱着一大叠画报,往沙发上坐,呶着嘴。

  我看这情形,仿佛她还对社会有所不满,便问什么事。

  “造谣造谣造谣。”她骂。

  “什么谣?”

  “说我同男模特儿恋爱,又说我为拍电影同导演好。”

  她给我看杂志上的报告。

  我惊讶,“这都是事实,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叫乔其奥?还有,你同许导演曾经一度如胶如漆。”

  “谁说的?”陶陶瞪起圆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训她,“你把我也当记者?普通朋友?两个人合坐一张凳子还好算普通朋友?”

  “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可是你看这些人写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个人都称赞你呀。”

  “妈妈,”她尖叫起来,“你到底帮谁?”

  我啼笑皆非。她已经染上名人的陋习,只准赞,不准弹,再肉麻的捧场话,都听得进耳朵,稍有微词,便视作仇人。

  我同她说:“陶陶,是你选择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气行走江湖,笑,由人,骂,也由人,都是人家给你的面子,受不起这种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气,来自群众,可以给你,也可以拿走,到时谁都不提你,也不骂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顿时噤声。

  “够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问气量小,干脆不看亦可。这门学问你一定要学,否则如何做名人,动不动回骂,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办法。”

  她不服帖,“要是这些人一直写下去,怎么办?”

  “一直写?那你就大红大紫了,小姐,求还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细忖忖对不对。”

  她也笑出来。

  我见她高兴,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

  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妈妈,你怎搞的,这一个夏天下来,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说:“我自己都觉得憔悴。”

  “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细胞那种,听说可以起死回生。”

  “别滑稽好不好?”

  “唉呀,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买。”

  “陶陶,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可愉快?”

  “当然愉快。”

  “有……没有缺憾?”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你指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曾问过我,你的父亲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吗。”

  “以后你并没有再提。”

  陶陶收敛表情,她说:“后来我明白了,所以不再问。”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分手,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陶陶说得很平静。

  “一直过着没有父爱的生活,你不觉遗憾?”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没有的你不会怀念。”

  她竟这么懂事,活泼佻脱表面下是一个深沉的十八岁。

  “妈妈,你为这个介怀?”

  我悲哀地点点头。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见不到父亲,便是见不到母亲,甚至父母都见不着,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换句话说,妈妈,我所失去的,并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妈妈,轮到我问你,这些年来你的生活,过得可愉快?”

  “过得去。”

  “妈妈,你应当更努力,我们的目标应当不止‘过得去’。”

  “陶陶,你母亲是个失败者。”

  “胡说,失败什么?”

  我不出声。

  “就因为男女关系失败?”陶陶问。

  我不想与女儿这么深切地讨论我的污点。

  “陶陶,我很高兴你成熟得这么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妈妈,你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我强笑地推她一下,“怎么教训起我来?”

  她轻轻说:“因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气说:“陶陶,你父亲,他回来了。”

  “啊?”她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见你,被我一口回绝。”

  陶陶问:“为什么要回绝他?”

  “你以为他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他想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

  “他不是想领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问。

  我点点头。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头禅:“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到超级强国去过安定繁荣的生活?”

  “笑话,”陶陶说,“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刚露头角,走在街上,也已经有人认得出,甚至要我签名。”

  “电台播放我的声音,电视上有我的影像,杂志报章争着报导我,公司已代为接下三部片子,下个月还得为几个地方剪彩,这是我自小的志愿,”陶陶一口气说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亲争取到这样的自由,要我离开本市去赤条条从头开始?发神经。”

  这么清醒这么精明这么果断。

  新女性。

  做她母亲,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把他的联络地址给我,我自己同他说。”她接过看,“呵,就是这个英念智。”

  完全事不关己,道行高深。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一定要把自身视为太阳,所有行星都围绕着我来转,一切都没有比我更重要。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赋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拥抱我一下,“不必担心,交给我。”

  陶陶潇洒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为,在我来说,天大的疑难,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万事难。

  我翻阅陶陶留下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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