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改变话题:“最近生意如何?”
“当然非常清淡,如今破产管理局生意最好。”
“你也赚过一点。那一阵子真的忙得连吃饭工夫都匀不出来。”
“都是叶伯伯的功劳。”
“难得他相信你,作了保人,把整幢写字楼交给你装修。”
我用手撑着头,“还找了建筑师来替我撑腰……他一直说他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
母亲点着一枝烟,吸一口,不出声。
我为自己添杯黑咖啡,笑说:“其实我差点成为他的女儿,世事最奇妙,当时如果你跟叶伯伯先一年来香港,就好了。”
母亲喷出一股香烟,“是你外婆呀,同我说‘你前脚出去跟叶成秋,我后脚跳楼’,叫我嫁杨元章,嘿,你看,我自己挑的人好呢,还是她挑的人好?所以,你对陶陶,不必太过限制。”
“但那个乔其奥,叫我拿性命财产来担保,我都说他不是像有出息的样子。”我愤慨地说。
“你外婆当年也这么数落叶成秋。”母亲说,“跟你说的时势不一样了。你瞧瞧近年来走红的喜剧小生,就明白了。”
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为你自己着想呢?找个对象,还来得及。”
“这个说法已不合时宜。”
“你总得有人照顾。”
“你应该比我更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似叶成秋。”弄得不好,女人照顾男人一辈子,他肯被女人照顾而又心怀感激的,已算是好男人,有些男人一边靠女人一边还要心有不甘,非常难养。
我说:“我帮你洗杯子。”
“明天你父亲生日,”母亲说,“你同陶陶去一趟。”
我说:“陶陶不必去了,她一去关系就复杂。”
“你父亲顶喜欢陶陶。他对我不好,对你仍然是不错的。”母亲说。
这是真的。当年他已经很拮据,但仍然拿钱出来资助我开店。我犹豫。
“他喜欢吃鲜的东西,你看看有啥上市的水果,替他买一点去。还有,酒呢,要好一点的威士忌,白兰地他讲是广东人吃的,讨了广东老婆,仍不能随乡入俗,算什么好汉!”
母亲的口气,一半怨,一半恨,仍带着太多的感情,在这方面,我比她爽快得多了。
我这辈子只打算记得两个人的生日:自己的,与陶陶的。
待我收拾好杯子出来,母亲不知沉缅在什么回忆中。
我拍拍她手,“你若戒了烟,皮肤还可以好一点。”
“好得过你爹?上次看到他,他可比电视上头戴水手帽子充后生的中生要登样得多。”
父亲是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下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陶陶最讨厌这三样菜。
陶陶亦讨厌她两个舅舅。
是,舅舅是父亲跟后妻生的两个男孩,年纪同陶陶差不多的。
母亲说:“那广东女人也不好过,当初以为拣到什么宝货,谁知他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佣人也辞掉,广东女人只得兼任老妈子,服侍他岂是容易?又没有工作,坐食山崩,”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我应该说,山早已崩了。”
我转头说:“到现在就不该有狭窄的乡土观念了,这根本是广东人的地方。”
母亲恼怒,“你老帮着他,你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我赔笑。母亲仍然爱使小性子,自小宠坏了,一直拒绝沾染红尘。
说也奇怪,母亲也历劫过抗战,也见过金元券贬值,也逃过难,总还是娇滴滴,历史是历史,她是她。
反而我,匆匆十多年,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无奈,中年情怀毕露,化为灰烬,一切看开了。
或许陶陶并不这么想。
或许陶陶会暗笑:“看开,还会对乔其奥抱这样的偏见?”
我微笑。
母亲说:“笑好了,笑我这个老太婆嘛!”
“你有叶伯伯帮你,”我说,“这还不够?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母亲不响。
我说:“陶陶今年中学毕业,本市两间大学呢,她是考不上了。送她出去,一则太贵,二则不舍得。留下她呢,又怕她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看怎么办?”
“总得送她出去。”
“到了外国,不知疯得怎么样。”
“要赌一记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陶陶开门进来,身边跟着她的男朋友乔其奥。
这男孩子并不丑,你甚至可以说他是英俊的,但我却一直觉得他对陶陶有不良企图。
我顿时沉下面孔,她带他上来干什么?
反而是母亲,迎上前去打招呼。
陶陶连忙介绍,“这是我外婆,你没见过,外婆,这是乔其奥卡斯杜。”
炎黄子孙都死光了,我小囡要同杂种夹在一道,我胸中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塞住,演绎在面孔上,一双眼睛不肯对这个年轻人正视,只是斜斜瞟着他。
“妈妈,你是见过乔其奥的。”
这小子先看着我母亲说:“没想到陶陶的外婆这么年轻,她一直说她有个全世界最年轻的外婆,我也一直有心理准备,不过今日见了面,还是大吃一惊。”
母亲只得接受奉承。
乔其奥又对我说:“不,陶陶的母亲更年轻,许多这样年纪的女性还在找男朋友呢!”
陶陶似乎很欣赏乔其奥这张油嘴。
他伸出晒得金棕的手臂,便与我们大力握手。
陶陶推他一下,“你同我母亲说呀!”
他驾轻就熟地提出要求:“我要与陶陶到菲律宾去。”
我也很坦白直爽,甚至不失为愉快地答:“不可以。”
陶陶笑说:“是不是?我同你说过。”
我赶紧把陶陶拉在我身边,看牢我的敌人,怕他扑过来。
“伯母。”
“你可以叫我杨小姐,”我说,“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
他尴尬地解释,“我们这次去是应广告公司聘请,一大堆人……”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