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个人都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
我有母亲,自然,同时我亦是别人的母亲。
许久许久之前,我已领悟到生命的奇妙,为了这个原因,我尊重我母亲,至于我爱母亲,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母亲与别人的母亲有点不一样。
她很年轻。
通常来说,一个三十四岁的中年妇人的母亲,应该穿着灰色丝旗袍,梳个髻,一脸慈祥的皱纹,一开口便“孩子呀,娘是为你好……”闲时弄了粥饭面点,逼着女儿吃下去。
我母亲却不是这样的,母亲只比我大十七岁。或者你会说,呵,一个五十一岁的女人也就是老女人了,但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母亲的缘故,但凡见过她的人,都不置信一个女人可以保养得那么好,风姿绰约,比起她的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我的女儿,十七岁的陶陶,常常说:“我情愿外婆做我的母亲,她长得美,打扮时髦,而且思想开通。”
母亲长得美,是因为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是一个美女,她得了她的遗传,轮到我,就没有那么幸运,我长得像我爹。而陶陶,她得天独厚,我母亲,她外婆的一切优点,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我是最不幸的夹心阶层,成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亲,但我本身,长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犭京)皮裤子的母亲,与正在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儿,我无所适从,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比母亲还老。
亲友都说:“之俊同她母亲,看上去像是两姐妹。”
他们又说:“陶陶同她母亲看上去也像两姐妹。”
这时候母亲会说他们,“发神经,再说下去,外婆同外孙女都快变成两姐妹了!”连命运都是遗传性的。每隔十七年,我们家便有一个女儿出生,还有什么话好说。
三个女人并不在一起住。
母亲同老女佣一姐住老房子。一姐是她自一九五○年以六十元港币雇下的顺德籍女佣,相依为命。
我自己在一层中级公寓。
陶陶住学校宿舍,假日周末两边走。
说到这里,应该有人发觉我们生活中好似欠缺了什么。
男人。
我的父亲呢?陶陶的外公在什么地方?
父亲很早便与母亲分开,另娶了一位广东妇女,再养了两个儿子,与陶陶差不多年纪。
他们之间的故事,犹如一列出了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的母亲很特别,不见得每个老女人都有一段情,但她有许多过去,铺张地说出来,也许就是一篇张爱玲式的小说。
陆陆续续,在她的申诉与抱怨中,一点点积聚,我获得资料,了解她生命中的遗憾与不如意。
都是为了男人。
男人不与我们住,不代表我们不受男人的困惑。
陶陶的父亲,也已与我分开很久很久。
我们的家,此刻似个女儿国,无限的惆怅,多说无益。
不过陶陶是我们生活中的光辉。
从没有后悔把她生下来。
从小她就是个可人儿,住在外婆家,由一姐把她带大。
一姐本来要辞工,两只手摇得似拨浪鼓,说受够了我小时候的急脾气,这下子她也老了,不能起早落夜地带小娃娃。但是孩子一抱到她面前,她就软化了。
陶陶出生时小得可怜,才二公斤左右,粉红色,整张脸褪着皮,额角头上的皱纹比小沙皮狗还多几层,微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又没有头发,丑得离奇。
我哭个不停,我以为初生婴儿都像小安琪儿,滚胖的面孔,藕般一截截雪白的手臂,谁晓得经过莫大的痛苦后,生下一只似小老鼠的家伙。
我根本不愿意去碰陶陶,很久也没有替她取名字。
这个名字是叶伯伯取的。
叶伯伯是谁?慢慢你会知道的。
叶伯伯说:“‘陶’,快乐的样子,瓦器与瓷器的统称,造就人才,修养品格谓之陶冶,这是个好字,她又是女婴,叫陶陶罢。”
陶陶就是这样成为陶陶。
母亲升级做外婆,非常受震荡,她困惑地说:“别的女人轻易可以瞒岁数,我却不能,外孙都出世了,真是命苦。”
命苦是真的,因为不能瞒岁数而呻命苦是假的。
因为婴儿实在丑与可怜,大家都爱她。
一晃眼便十七年。
有很多事不想故意去记得它,怕悔恨太多,但陶陶一直给这个家带来快乐欢笑。
最令人惊奇的,是陶陶越来越漂亮,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宝石。
母亲喜欢说:“一看就知道她是上海人,皮子雪白。”
她痛恨广东人,因为父亲另娶了广东女人。
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了。现在作兴痛恨台湾女人。
所以母亲外表最时髦,内心仍然是古旧过时的,像一间装修得非常合时的老房子,她此刻住的房子。
房子还是外公的钱买的。她自父亲那里,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什么也没得到。
她老是说:“咱们家的女人,没有本事。”
我总寄希望于将来:“看陶陶的了。”
这一日是周末,母亲与女儿都在我家。
我极度不开心,因为陶陶的男朋友不合我意。
他是个十八九岁的西洋人,不知混着什么血统,许是葡萄牙,许是英国,眼睛黄黄的,阴沉得不得了,身板高大,颇会得玩,最讨厌的还数他的职业,竟是个男性模特儿。
陶陶与他走了一段日子,最近打算与他到菲律宾旅行。
我极力反对。
陶陶举起双手笑,“我投降,凡是母亲都要反对这种事,你也不能例外?妈妈,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我同乔其奥在一起,我仍然爱你。”
“我不喜欢那男子。”我说。
“你不必喜欢他,我喜欢就行了。”
我很不开心,默默坐下。
陶陶的外婆幸灾乐祸,“你现在知道烦恼了吧,之俊,那时我劝你,也费过一大把劲,结果如何?”
“母亲,”我说,“在我教导陶陶的时候,你别插嘴好不好?”
母亲耸耸肩,“好,好,天下只有你有女儿。”她转身回厨房去看那锅汤。
陶陶过来蹲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那张如苹果一般芬芳可爱的面孔,她梳着流行的长发,前刘海剪得短短,有几丝斜斜搭在她眼前,眼角尽是笑意。
“陶陶,”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还是忍心把大帽子压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胡说。”陶陶笑,“你还年轻,你还在上学,你有事业,你有朋友,你应该再物色对象结婚,什么你只有我?你还有许多许多。”
我如泄气的皮球,如今的年轻人真是精明。
“那么当做件好事,陶陶,不要跟那个人走。”
“为什么?”她问,“只为你不喜欢他?”
母亲的声音来了,“之俊,你过来。”
“什么事?”我走进厨房。
母亲推上门,“你这个人,你非得把陶陶逼到他怀里去不可?”
“这话怎么说?”
“他们正情投意合,你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翻了脸她走投无路还不是只得跟了那乔其奥跑,你真糊涂!”
“那怎么办?”
“当然只好随得她去,听其自然。”
“不行,”我说,“她是我女儿。”
“不行也得行,你何尝不是我的女儿,你想想去,你若依了我的老路走,她就会蹈你覆辙。”母亲说。
我闭上双目。
陶陶敲门,“外婆,我可以进来吗?”
母亲换上笑脸,“我想照外国人规矩,陶陶,别叫我外婆太难听,叫英文名字算了。”
陶陶推门进来,“好了好了,妈妈,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件事不高兴,我不去就是了。”
母亲白我一眼,不出声。
陶陶有点兴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说。”
母亲叮嘱她,“记得回来吃饭。”
陶陶一阵风似地出门。
我喃喃说:“青春就是青春,六块半一件的男装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么漂亮。”
“你小时候也一样呀。”母亲捧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连我小时候亦何尝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丰公园入场要门券,在出口碰到的男人,为了多看我一眼,还不是重新买票入场跟着多跑一转。”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脸上贴金吧,这故事我听过多次了。”
母亲冷笑一声,“嘿!我哄你干什么?”
我喝口咖啡,“以壮声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时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睛,“我怕她行差踏错。”
“得了,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视为一种经历,你理她呢!你是她母亲,反正你得永远支持她。”
我问:“在我小时候,为什么你没有此刻这么明理?”
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当时我是你的母亲。”
我哈哈大笑起来。
“随她去吧,稍过一阵,陶陶便会发觉乔其奥的不足。”
“乔其奥,活脱脱是男妓的名字。”
“之俊,你别过火好不好?”母亲劝说。
我长长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