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我没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还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
第五章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们已经在找客人,手持花伞站在路边,朝我抛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颤。我从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从来没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摄的对象都是高贵的女性,娇俏动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经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发觉有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谁。
我略略一转身,“嗨。”我说。她穿着灯芯绒的衣裤,头上压一顶灯芯绒帽子,正是婀娜。
“怎么?”我笑问,“打算落井下石?”
她耸耸肩,“乔,我是那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
“请你吃饭好吗?”婀娜问。
我取过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头上,“来吧,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