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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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