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班主撑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马来亚,几个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灵、槟南、吉隆坡,都有咱们足迹,终于来到新加坡,艳红便叫姓殷的给盯上了……”
“艳红长得美,鹅蛋脸、悬胆鼻、高挑身材。那时候,我们在热带地方,贪凉快,要不穿黑香云纱唐装衫裤,要不学他们马来人,买了纱笼回来学着穿,独独艳红,她的装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惯男装,台下她也穿男装,头发梳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妆,胸前别一串白兰花,更不爱打牌,空闲时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儿,姓殷的一见这等标致人儿,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走得开。”
我与马大全神贯注的聆听,紧张得腰身发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们做戏的人,到底是做戏的人,一则没有家长替我们做主,二则也比不得那些闺秀,班主带着我们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们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艳红都有二十七了,我们都劝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过做戏,风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强颜欢笑,过几年做不动了,还有谁记得?”
“艳红有点心动。”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亲开橡胶园,三百多个工人哪,早上五点多起来割橡胶树,一天内收集的树胶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闲还可以照顾姊妹淘。”
“艳红就不那么固执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该这么叫他一一他是你们父亲呢。他的出手好不阔绰,立刻买了房子家私,头面首饰,要接艳红过去,艳红到这个时候,也千情万愿,他说要带艳红到巴黎去呢。”妈妈说。
“谁知得了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我紧张得额角青筋都现出来。
“什么坏消息?”马大睁大双眼,“说呀。”
妈妈叹口气,“殷若琴早有妻子!”
“吓一一”马大嚷,“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们的妈?”
可怜的女人,我低下头,看牢自己双手。
难怪,难怪我与马大不能由亲母抚养,她没有丈夫,如何带大孩子?
“艳红气得人仰马翻,一句话不发,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经迟了,她有了身孕。”
“怀的,就是你们,马大与哈拿。”
马大跳起来,“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经去世,我有妈妈,妈妈就是你。”她乱成一团。
我拍马大的背脊,发觉她的衬衫己为汗湿透。
“镇静点,马大,镇静。”
“到那个时候,艳红不言不笑,我与艳霞担心死了,日日夜夜看护她。”
我冲口而出,“殷若琴呢?为什么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来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妈妈叹口气,抹眼泪说,“锁住他,不叫他动。”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么时候,老子还锁得住儿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极愤慨的说。
“你以为还啼笑姻缘时期,都五十年代了。”
妈妈气苦,“但是南洋那边的人守旧。”
妈妈气苦,“在五十年代,风气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保守,那个时候,女孩子洞房花烛夜,若不是处女,还真有得瞧的。”
“荒谬!”
马大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你以为是今时今日?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时穿件泳衣好算肉弹,银幕上不准接吻。”
我说:“但那时候已经流行喳喳舞。”
妈妈说:“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马大尖声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掴你。”
妈妈说下去:“殷若琴给父母妻女缠住,出不来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经有孩子?”
“他有个女儿,当时两岁。”妈妈说,“他父亲殷老爷差人送消息来说,如果艳红生的是儿子,可以准她迸门,如果是女儿,不准她在外头养。”
“艳红听了这话,就气疯了,臭骂我们,说:‘谁稀罕殷家,是哪个跟他联络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辈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们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红了双目,“说得好!”
“直到生养,你们父亲都不知道。”
“慢着,我们的母亲呢?”马大问,“妈妈,你一直没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妈妈侧过脸,过好一会儿说:“没多久,她就过了身。”
“什么?”我问,“她因什么死亡?”我震惊。
“大夫说是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我凄厉的说:“妈妈,你相不相信?”
妈妈用手捂着脸饮泣,“总而言之,她临终托孤,叫我把你们抚养成人,当时我有点积蓄,又嫁了人,丈夫对我不错,两夫妻就待你们如己出。……”
我转头向老英姐,“这话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岁,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我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妈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他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大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幼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张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赔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