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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过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老胡师傅的遗容安详,我碰碰他的手,冰冷,他在生的时候,手也是冰凉,没什么分别。

  妈妈呆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就由我们陪着离开。

  半路上妈妈就支持不来,喊头痛,我让马大扶她回去,我自己到老胡师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他房间很干净很简单,房东说他欠三个月租,我立刻开出现金支票。简单的家私是房东的,我取出橱顶的皮箱,把他的衣物放进去,准备一起火化。

  在一只抽屉底,我再看到那张照片一一

  粉艳红,我的生母。

  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但又禁不住拿出来细看,双手颤抖着。

  不错,我与马大都长得像她。

  我们并没有妈妈那个福气的双下巴,我们像粉艳红。眼睛细而且长,仿佛是画出来的,平时也像上了戏妆。

  从小学校演剧找人演白雪公主、圣母马利亚、仙子,到长大后的芸娘、白流苏、林黛玉、茉莉叶,马大总是一手包办。

  我因为……腿的缘故,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故此放弃许多机会。

  现在想起来,马大确是流着母亲的血液。

  我把那帧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成为我贴身珍藏,坐在老胡师傅生前坐的椅子上,思想去到很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戏班中的乐师因朝朝相处,爱上大红大紫的花旦。她对他好,但是没有嫁他,他暗暗恋爱她二十多年,终身不娶,候她死后,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近着她的两个女儿,他始终没有往前活,他的时间停留在戏班的全盛时期……

  比起老胡师傅,殷若琴只是一个狠琐的纨挎子弟,我情愿老胡师傅是我的父亲。

  们是——

  谁能够挑选他的父亲呢,都是一早注定的。

  我沉默着,头顶在墙上很久很久。

  房东不放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过许多次。

  我不得不站起来,拎起皮筐,说:“劳驾你们,我走了。”

  房东把我送到门口。

  我叹一口气,离开。

  到家,老英姐双眼如胡桃的来开门。

  一进门,发觉坐满一客厅的人。妈妈、马大、梅令侠、殷永亨。

  我疲倦的放下箱子,叫老英姐,“给我一杯茶,口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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