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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过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说着她的泪水四散弹开,号陶大哭。

  我完全明白了。

  我看向老胡师傅。

  他佯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他仍然在调弦,但是一双手抖得像筛糠。

  我完全明白了。

  我狂叫起来,“妈妈。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与妈妈紧紧搂作一团。

  老胡师傅大叫一声,丢下胡琴奔开去。

  是夜,我血红着眼躺房中。

  马大进来说:“你忘了喂亚斯匹灵。”她探一探身子看我,“哈拿,你又哭了,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呜咽:“马大。”

  她问:“谁欺侮你?哈拿,我不会放过他,告诉我,让我去咬死他!”

  我握着她的手,摇动它,只是说不出话来。

  “哈拿,你想我做什么,说罢,什么我都为你做。”

  “那么你同我去见一见殷若琴。”

  她一呆。我逼切的看着她。

  “好的,好的,只此一趟,好了没有?我不会同他说话,我也不会叫他,一切是为你,好了没有?现在你可以停止哭泣了罢?”

  我哭得更厉害。

  “天,哈拿,你不是一个哭宝宝,我从来没见过你淌泪抹眼的,你是怎么了?我已经答应你啦。”她转过头,“妈,哈拿怎么了?”

  “我叫了医生来。”

  马大跌脚,“我不管,我去弹琴。”

  我不响。

  她又来惹我,“不叫亚斯匹灵?”一脸担心。

  我循她要求,不得不回敬一句:“尽管一辈子勤练,替郑京和提鞋都不配。”

  马大满意的出去。

  妈妈说:“你决意不让她知道?”

  我摇摇头。

  “你们这样相爱,你母在天之灵,亦感安慰。”

  我颤声问:“在天之灵,妈妈,真有在天之灵吗?”

  “你这孩子,怎么老说些我不能回答的话?”

  医生来了,开药给我,替我注射,我昏睡过去。

  于事无补,我还是醒来了,体力得到补充,精神略佳,殷永亨在我身边,焦急的看着我。

  “没事吧?”他问道。

  我撑起来,“马大已答应与我们上医院。”

  他松出一口气。

  “你只是关心这件事,是不是?”我问。

  “不,我也关心你。”他不加思索的说。

  听了这句话,我不禁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讨好的话了?

  我轻声问:“你知道我生母的终局?”

  他把眼睛看向远处,“猜得到。”

  “勿告诉马大,她不晓得。”我说。

  “也别告诉你父亲,他也不晓得。”

  我讶异。

  “我们所知……他以为是疾病。”

  我忍不住悲愤。

  “他很快会随她上到天,一切会成为过去。让他去得安乐一点,在那里,他若碰得到她,她会对他言明一切。”

  “是,”我说,“希望如此。但到了那里,尚要见到仇恨的人,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炼狱。”

  殷永亨嗤一声笑出来,“哈拿,你的笑话真杀死我,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喷出来。”

  我们忍不住握紧双手。

  “唔哼。”

  我一抬头,看到马大。殷永亨吓一跳。

  “这么像!”他惊呼。

  “我是漂亮的那一个。”马大仰仰头。

  殷永亨为之气结。

  马大随即说:“你别以为你哄得哈拿就哄得我,我比她聪明。”

  我无精打采的说:“别看咱俩长得相像,她是精品,我粗糙得多,上帝造人,不公平如斯。”

  马大说:“哈拿,你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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