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志佳失笑,见鬼,这种婚,不结也罢。
看看钟,才七点,正想翻个身再睡,忽然想到应彤也许已经醒来,连忙拨电话到他们父女的房间,志佳做对了,孩子六时正就准备妥当待母亲来接。
志佳连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觉得它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有关将来的事,啊,佟志佳的灵魂不再徘徊在过去的岁月,它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将来。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开舱门,吸一口新鲜空气,与应彤去寻欢作乐。
应佳均冷眼旁观。
他此行当然有目的,三个礼拜的假期对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种奢侈,他怎么会无端将之浪费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才两天一夜,他已经发觉佟志佳的本质其实没有变,仍然那么天真,兴趣照旧与一个中童没有什么两样:爱好大自然,喜欢吃,老睡不够,说起故事来没完没了,难怪应彤与她相处得那么好。
从前只觉她不愿长大,放肆怪诞,此刻的佟志佳已赚得名利,一切旧习性变得别致可爱,人的眼光,就是那么势利。
晚饭时他闪她:“听说贵杂志要大展鸿图?”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灵通,银河刚想改半月刊。她没有回答,有什么必要向他坦白。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呵,原来他刚发现佟志佳并非一无是处。
志佳还是不作声,照样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灯光一暗,女歌手出来,唱一首幽怨动人的情歌。“记得这首歌吗?”他忽然问。
志佳讪笑,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种琐事,在千头万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忆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应佳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应彤睡后,他邀请志佳谈话。
志佳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索性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佟志佳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应佳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
志佳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过,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志佳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应佳均计划有变。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飞机回去。
志佳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应彤。
他走了以后,应彤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志佳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佟志佳忽然原谅了他。
佟志佳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志佳对女儿说。
应彤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应佳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应彤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佟志佳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志佳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尔,应彤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赫尔辛基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听到一个电话。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志佳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小郭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郭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佟志佳,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佟志佳如大梦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小郭斥责她。
志佳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小郭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志佳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小郭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什么,”志佳问,“您说什么?”
他语气感慨,“我说做人是该像你这样,你现在也学会了,糊里糊涂,该忘的全部忘记,记得也全部忘记,乐得轻松。”
“是是是。”志佳唯唯诺诺。
他说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们,我们再卖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过日子。”
志佳讶然,这位聪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么新的刺激,牢骚满箩。
“祝你快乐,佟志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总算挂了线。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个号码的电话,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才响一下就有人来接。
志佳立刻自报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号码属于谁,又不敢问小郭,只得用这个办法。
对方一听,立刻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声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当地抢白:“这是什么,猜谜游戏?”
对方说:“我是YZX。”
“原来是你!”志佳终于想起来,悻悻地说,“你害我让小郭先生骂一顿。”他是那个怪医。
“每天等电话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质问:“为什么要等?”
谁知对方说:“问得好,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志佳已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这样原始的赞美,不禁语塞。
“更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志佳正打算与他聊下去,应彤的小脸探进来,她立刻说:“我此刻不能详谈,待我回来再说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我们母女会在赫尔辛基逗留两天,这是旅途最后一站,阁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们的船叫北国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们。”
志佳发呆,此人神通恁地广大。
“我猜想我是受欢迎的。”
“当然,”志佳连忙说,“他乡遇故知,至开心不过。”
“明天见。”
志佳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已与一个陌生人订下约会。
不理它了,有什么不妥,才找小郭这个中间人来理论。
接着,是方小姐的电话来了,“志佳,你可是后天回来?”
“是,为何语气严重?”
“黄珍过档后立意与我们打对台,处处模仿抄袭我们的风格,更前来挖角,你得快回来商议对策。”
黄珍,黄珍是谁?
啊,是华自芳的化名。
华自芳又是谁?
志佳笑,“嘿,他们算老几,我们什么人都不怕,抄人怎么胜人,不碍事,至要紧我们一口真气足,待我回来慢慢谈。”
“得令。”方女士已经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并不比平日差,凌晨听见汽笛声,醒了。
看到应彤小小熟睡的脸,凝视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感动落泪,已经觉得眼涩,倒头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舱门处,带着应彤准备下船,有人敲门。
“谁?”
“我来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开门,“一共三件。”
进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穿制服,一抬头,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们有约。”他挽起行李,“我说好来接你。”
原医生!
志佳意外不已,连忙介绍他给应彤认识。
应彤后来对她父亲说:“原医生长得很高,天气那么冷,他才穿一件薄衬衫。”
应彤到底小,没向她父亲形容,那位原先生脸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