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朱尔旦进来,搭讪说:“今晨你那边有个美女患失忆?”
小道消息传得真快。
“她不是美女,而且,也不一定真患失忆。”
“马利说她是美女。”
“对女性来说,有气质才堪称美女,男人看法不同。”
这四个字是十分好的形容。
小朱又问:“放二十一天假,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仓喆笑,“忙着做这个做那个还好算假期?”
他脱下制服返家。
在淋浴当儿,他已听到自己的鼻鼾声。
他累极倒在床上。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到连续不停的门铃声。
他半明半灭,痛恨那个扰人好梦者,虽然他并没有做梦,“走!走!”他呼喝,但终于自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小朱口中那所谓患失忆的美女。
她扶着门框,“我可以进来吗?”看上去倦了。
“当然。”
她静静坐下来。
“要喝点什么?”
“我吃饱也喝过。”
“呵。”
“但是我不能住进酒店,因无身分证明文件。”
她好像不担心花费,仓喆一向十分羡慕这种人。
“珍,”他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身分,我劝你回到医院去,他们定可帮你。”
“不,”她抬起头,“我会想起来,这只是暂时性的,我毋须任何人协助。”
仓喆扬起一条眉毛。
女郎连忙补一句:“你是例外,我相信你。”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住所,还有,若干朋友。”
仓喆骇笑,“全都会人都在张罗这两件事。”
女郎只静静看着他。
仓喆举手,“好好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
仓喆拨几个电话、一边打探,一边留意女郎,只见她取过茶几上的报纸,正详细阅读。
“啊,是是,有家具,但只得小小三百尺?我问一问。”
谁知他才抬起头,那女子已转过身子来,“就是那一间。”
仓喆一怔,她倒是十分果断。
仓喆说:“我陪你去取门匙。”
“好的。”她已经站起来。
仓喆有点怅惘,他还希望她缠着他呢,很惊惶,如一只迷途小鸟般,在暴风雨中扑打着翅膀挣扎,双臂掩着胸:“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没有,黄珍一如路过的友人。
她微笑说:“劳驾你了。”
仓喆用冷水洗了个脸,陪她出门,才发觉时间已近黄昏,她在街上已经游荡了一段时候。
目的地是一所中上住宅大厦。
打开门,他们嗅到前任主人用过的香皂与花露水味道。
仓喆连忙开了窗。
“租金很贵呢。”
“我明白。”
地方实在浅窄,一张沙发床倒还算干净。
女郎解嘲说:“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我从前住过的地方。”
仓喆看她一眼,太谦虚了,自女郎的打扮谈吐看来,她从前的住所,想必胜过百倍。
医生到底是医生,“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健康最重要。”
女郎点点头。
仓喆走到门口,又转头问:“手头上没有问题吧?”
女郎答:“一切都没问题。”
仓喆意外,“怎么会?”
女郎一笑,“我出卖了一件从前对我来说,必定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仓喆吃一惊,深觉凄凉,“此刻它对你,已经无用?”
“别难过,我们必须拿我们所有的,去换我们所没有的。”
仓喆深为震荡。
女郎伸出手给他看,此刻她左手无名指上只余白色圈印痕,不幸中之万幸,她出卖的,不过是身外物,但仓喆随即想到,许多人所交出去的,是自尊、灵魂、青春,他不禁像一个文艺青年般感慨万千起来。
女郎看着他,没想到他这样多愁善感,她笑笑说:“泰山要有泰山的样子,来,泰山,振作一点。”
仓喆见她已经在小公寓中安之若素,便站起来告辞。
下午,他约了女朋友佟志佳见面,犹自感慨。
他说:“当年我立志考取文凭后,要学史怀侧医生,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为两餐一宿牺牲掉了,我竟拿理想来换取生活。”
佟志佳嗤一声笑出来。
她是个实事求是的女性,仓喆就是喜欢她这一点,那样,她可以权充他的晨钟暮鼓,随时提点唤醒他。
当然,佟志佳还有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以及一份优差,否则,仓喆那慧黠的灵魂恐怕毋需由她来唤醒。
呵,这是一个事事论条件的世界!
佟志佳把冰镇啤酒往他眼前推:“多吃点多喝点,做人不过是这样。”
“不,做人肯定还有其它。”仓喆握着拳头。
佟志佳用手撑着头,“人生只有两个阶段适合寻找自我:十五至十八岁,五十五岁至八十岁,你我已错过了第一阶段,恐怕要等多几十年。”
仓喆不语。
佟志佳十分了解男友,故问:“是什么令你感慨万千?”
仓喆抬起头,“一个神秘的女子。”
“啊——”
自她的表情,仓喆便知道她已经得知此事。
“那朱尔旦又多嘴了。”仓喆不以为然。
“不关他事,市立医院人人议论此事。”
“对,明日就成为早报头条。”
“仓喆。”
“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她。”
“她愿意公开她的故事吗?”
“志佳,你的口气如一名揭秘记者。”
佟志佳此刻正是一本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毕业后志佳闲荡了一年,不肯定该做些什么,有一日,忽然觉得做杂志接触面广,多采多姿,便向佟父提起。
过了一个月,志佳二十三岁生日,佟父买下一间杂志社给女儿当生日礼物。
志佳便是这样成为银河杂志的总编辑。
她嫌董事总经理这衔头俗气,故自名老总。
做了两年,已渐渐不用亏本,她自豪地对男友说:“我是一个宠不坏的人。”
这是真的。
佟志佳一直头脑清醒,合情合理。
当下志佳说:“我愿意认识神秘的她。”
“她说她需要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黄珍。”
“笑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叫黄珍。”
这是女性的第六感吧。
过两日,志佳接到仓喆的电话。
“她说她准备认识新朋友,她很高兴与我们结交。”
仓喆与女友抵达小公寓时,发觉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整洁多了,窗帘己更换,室内光亮,并且马上斟出热茶来。
志佳一见到她,便暗自吃一惊,这女子的一双眼睛,慵懒神秘深沉如一只狗,她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韵味十足。
她此刻穿着套运动衣,那样随便的打扮也遮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寒暄过后,女子如对老朋友倾诉那样说:“真想找份工作。”
仓喆真料不到女友会得马上答:“我这里有差使,只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仓喆张大了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只听得黄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仓喆自问掉了眼镜。
“只是,”黄珍疑惑地说,“我做得来吗?我不知我有什么学历,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佟志佳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不要紧,我们慢慢会找到答案。”
仓喆服了她们。
“你明天到我杂志社来,我们上班时间很自由,衣着也随便,不过同事们工作态度认真。”志佳把地址给她。
“我想过了,”女郎说,“不出去的话,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欢迎你,黄珍。”
女郎笑。
志佳发觉她眯着的双眼活似一只猫,再也错不了。
仓喆没想一个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一个会答应那样的要求。
可见仓喆了解女性不多。
可见女性比男人干脆得多。
仓喆放心,现在有志佳照顾她。
事后志佳说:“她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吗?厨房有三种以上的胡椒粉。”
“那么,她从前是生活细节考究的一个人。”
“现在她仍然是呀,”志佳说,“毫无疑问。她引人入胜。”
谁说同性相拒。
黄珍第二天上午十时到杂志杜,志佳一早已在办公。
她没有与她谈私事,亲自带她在办公室兜了一个圈子。
“你认为自己适合哪一个部门的工作?”
黄珍毫不犹豫地答:“写作。”
“什么?”志佳一愣。
“访问、写作、记录。”她毫不犹豫地答。
“呵,”志佳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你愿意试一试?”
“是,请给我机会。”
于是一言为定,一拍即合。
佟志佳把黄珍推荐到采访部去。
她叮嘱她:“一个先生一个令,黄珍,从此你听令于采访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个琐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决,尽量与同事和平共处。”
黄珍很干脆,“省得。”
从该日起,黄珍成为银河杂志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志佳与小朱吃饭。
小朱微笑,“志佳,这些年来,你有心结交我,是因为我可以做你的眼线吧?”
佟志佳脸不红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医生,那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朱医生,你为人忠诚可爱,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小朱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觉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