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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萼生气馁,“打败仗,无话可说。”

  他忽然要求;“你把盖头掀开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驯服地掀开纱巾。

  只听得小刘松口气,“好多了,立刻见功。”

  萼生取过镜子,说也奇怪,只见脸上累累肿块已经渐渐平复,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气。

  小刘说:“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车。”

  “十点正,我在大门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给他小费,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迟疑,刘大畏已经出门去,这时候,她才想起,她还欠他昨天的车资。

  静下来,萼生打开日记,她这样写:书店内陈列出售的书全已经过洗涤检查,总算偿了一些人的心愿,一直以来,有人都认为政府应当管制书报杂志,以免造成太杂太乱局面,什么才是对青少年有不良影响毫无价值的书刊?现在好了,统统禁掉,连自以为廉洁严肃得可以过关的作者也一并遭到牺牲……

  本来应当受市场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头控制,变成毫无选择余地,选择就是自由,人们已经失去阅读的自由。

  萼生掷下笔。

  过一会儿,她又写:短短十天访问,时间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内,太悲哀了,怎么告诉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开电视机,刚刚听到新闻报告:“广深珠公路六十亿融资,计划以美元贷款为主……”

  萼生又写:这个都会似一个国家的Facade,装修得美奂美仑的座牌楼,可是后边是什么?一座空阁,海市蜃楼?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载。

  现在浮光掠影,把见闻写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耻笑。

  萼生的一支笔从来未试过有这么重。

  访问报告完毕,电视台上播放着政府讯息:维持香江整洁、市民最后报税期限、以及最新天气报告、交通情况。

  接着是剧情平庸一般的连续肥皂剧。

  萼生不相信就得这些蹩脚节目。

  大抵另外有线路电视供外宾外商欣赏,只不过,不够分数的一般市民,没有资格观看。

  身分再低一点,像仁屏阿姨一家,连电器都不配拥有。

  没想到每个社会,每种制度,都那样喜欢把人分等级,一个世纪前的印度:竟将人民分为九等,最低一级,干脆叫贱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头不规定划分,人们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事事以财富为重划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贵的人,大家呼啸着出尽百宝往上挤,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当然要效孟母三迁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现住的温哥华,风气也渐渐畸怪。

  她想起母亲发牢骚时说的“我痛恨帝国主义,我害怕社会主义”当时父亲笑问:“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着沙发上憩着,日记本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门。

  是外婆来了,萼生急急去开门,一看,不是,是母亲,母亲竟找下来。

  “妈,我没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记得带护照。”

  护照,对,那本陈萼生从来不晓得有多矜贵的护照搁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满头大汗的找,寻着了,才想松口气,却发觉护照深蓝色的面子渐渐变色,不对了,不是它,怎么办?

  萼生惊醒,连忙扑到床上打开百宝袋翻出护照。紧紧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归了位。

  房门蓬蓬地响。

  萼生去开门。

  门外当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妈妈,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边还拖着一个打扮妖娆的长发少女,他怎么来了,萼生一脸茫然。

  “表姐,我们约好今天下午见面,贵人善忘?”

  约好的?几时?

  子和却已经招呼朋友进房来。

  萼生只得退开让他们坐。

  那少女一只手握紧子和的手,整个身躯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转,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转出来掉下楼梯去。

  眼看见萼生才摘下的纱巾,就立刻伸手取起,爱不释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说:“表姐这种小零小碎的玩意儿最多,你喜欢你就拿着好了,表姐自会送你。”

  萼生白比他们大好几岁,一时间却以哑子吃黄连,不知应付。

  那少女老实不客气,立刻把纱巾系在脖子上,腾出空手,又来搜别的东西。

  子和又笑说:“表姐,麻烦替我们叫两客咖啡,两客公司三文治,两客粟子蛋糕,对了,你吃什么?”

  萼生真正愕住,太厉害了。

  一时失策,竟拨电话叫侍者把食物送上来。

  咖啡来了,喝过吃过之后,子和说:“表姐,我今天来,有事与你商量。”

  萼生睁大眼睛。

  这时那少女使劲推他,子和便介绍道:“表姐,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对该名女子刮目相看,历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这副德性,否则怎叫异性神魂颠倒,死而后已。

  子和说下去:“表姐,这次我来找你,母亲是同意的。”

  “有什么话,你说吧。”大抵是要一两件小礼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时还不明白,“去旅游?你办了手续没有?”

  子和低了声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签证,申请我过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过去读书,先要联络学校。”

  “不,你做保证人,给我一封信,我在这边走后门,给个十万八万美金费用,马上可以成行,表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款子我将来会还给你。”

  萼生不相信双耳,她瞪着这名表弟,无言。

  子和说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双,表姐,反正你有能力,举手之劳耳,到了加拿大,我们先住你家、然后结婚、读书、找工作、不消一年,赚够了钱,把小欣父母也接出来,你就没事了,你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说罢洋洋得意,神气活现。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传出去,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那还得了!

  定定神,萼生说:“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同事实有点出入。”

  子和扬扬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

  千头万绪,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说:“搞移民,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索取表格填写。”

  子和一征,老气横秋的说:“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误导他,给他虚假的希望,便直接了当地说:“在我们国家里,没有人是特权分子。”

  子和脸色一变,十二分不高兴地说:“表姐,天下乌鸦一样黑,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

  说出来没人相信,陈萼生这一生人,偏偏就没见过后门,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个学生,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况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

  这时,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你不肯帮忙罢了,何必讲一车废话。”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子和说:“表姐,我有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赚大钱,发大财,汽车洋房,应有尽有,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

  萼生张大咀,无言以对,她好象已对岑子和说过,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我回去同妈妈说,你不愿意帮忙。”

  “子和,你听我讲。”

  “我才不要同你说,有话你同我妈说。”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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