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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时间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着脸告诉他:“你在门口等我就行,不必走进来扰攘。”

  刘大畏咀角吊着支吸管,委屈地说,“处处分阶级,农民变贱民。”

  萼生纳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这两句口诀可不是我发明的,城里人人会唱。”

  萼生听出纰漏来,笑嘻嘻说:“你不是讲,此刻的管理,比英国人还要好吗?”

  刘大畏并没有被难倒,“我就是不喜欢这些酒店,一幢幢似从前的租界,进得门来,就照外国人规矩。”

  萼生的心一动,他说得对,每一幢商业大厦,每一间银行,一旦签约租借出去,就变成小型租界。

  刘大畏见解独到,萼生开始觉得他有点意思,可惜这人卖相奇差,举止粗鲁,有时甚至故意夸张,象是对社会消极抗议。

  萼生微笑,也许她把他的层次高估了,也许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会立足,占一席地位,故处处把握机会,作经已抖起来状。

  到处都有这样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颇长途旅行,故备下矿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刘大畏君讥笑一番,“中国人不能喝中国水。多稀罕,洋水喝进肚子,能长春不老还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废话少说,照这个地点,快快驶去。”她把地址字条递给他。

  小刘气鼓鼓发动引擎,把车子驶出去。

  萼生在后座戴起耳机听录音带。

  萼生一直喜欢听傻气的情歌,新旧统杀,耳畔传来女歌手无奈寂寥的呻吟:自从你去了之后,我整夜耍乐整日睡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可是我心底却知道,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没有,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

  窗外风景不住向后飞驰。

  刘大畏在倒后镜看她,暗暗纳罕,她在听什么?脸上竟会露出如许温柔婉约的神色来,奇怪,她分明是感动了,有什么可以使这般霸道悍强的女子软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叹口气。

  车子一驶离市中心,市容便开始破败残旧,道路凹凸不平,渐渐有点两个世界的感觉。

  抵达隧道,车子停下付费,萼生看到两条管道左边一条,有大量脚踏车驶进去,铃声叮叮叮,轮子擦轮子,蔚为奇观。

  电光石火间,她领会到以前摩托车行驶的隧道此刻已辟给脚踏车用。

  为什么?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汽车少了,就是脚踏车多了。

  萼生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倒底年轻,她脸上讶异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机眼内。

  过了这条隧道,名正言顺,驶进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衬衫贴在身上,车子的避震差劲,背都酸了。

  她叫小刘停车,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矿泉水旋开瓶盖喝两口。

  小刘口渴,又不敢出声。

  萼生只得给他一瓶,咀巴不饶人,“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蛊胀。”

  小刘气结,索性下车,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岁过后,就不再与男生玩斗气游戏,颇恍然若失,今重拾笞兽,有意外之喜,哑然失笑。

  街喉锁得紧紧,不得要领,小刘只得回车来,低声下气喝口洋水,没想到水是咸的,且冒泡,呛得他咳吐起来。

  萼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别转头只是看着车外风光,

  小刘咕哝:“唉,出尽洋相。”英雄气短。

  当下不言语,把车子一直向前驶去。

  和平乡十一弄四号。

  快可见到仁屏阿姨。

  当年移民,母亲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们统在内地出生,根本没有证明文件提出亲生姐妹证据,阿姨并不热衷,“听其自然”是她的口头禅。

  可惜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毋须争取而会自然发生,所谓听其自然,并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迹,做得含蓄,不那么恶形恶状,争先恐后,已经叫做顺其自然。

  仁屏阿姨结果留下下来。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术的人,不知怎么务农。

  “和平乡到。”小刘大声喊。

  萼生挥挥汗,已有尘满面,鬓如霜的感觉。

  只见绿油油一片菜田,小小两进石屋,满鼻植物芬芳,空气通爽,萼生此时又觉务农并无不妥。

  下了车,她随即知道轻敌,无数小小昆虫迎面扑向她面庞,挥之不去,已经钉了几口,痕庠起来。

  一抬头,刘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处!谁又是国际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开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喷。

  小刘没想到她真的有备而战,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间屋子就是四号,两扇木门虚掩,里边有墨绿纱窗。环境并不差,萼生这才放下一颗心。

  原先她还以为阿姨在此垦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归田园居。屋内无人。

  萼生轻轻推开纱窗,示意小刘跟着她。

  室内十分阴凉舒适,“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吗?”

  小刘看见桌子上有壶茶,忙道:“姑娘,赏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乡间,小姐变姑娘,真有他的。

  “请便。”

  小刘自斟自牛饮,又说:“喂,你不是有面包吗,还不拿出来共产,皇帚尚且不差饿兵。”

  萼生不敢待慢,连忙把成盒三文治递给他。

  趁无人,她打量石屋内陇,只觉窗明几净,地上铺着青砖,陈设简单,并无长物,也不见先进设备,时光宛如倒流半个世纪,多好,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风一吹过,只听得窗外一排芭蕉叶萧萧地响起来,萼生神驰。

  壁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笔迹秀丽,萼生趋向前去,看到一张风景上题着两行字:静中真气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来阿姨已臻化境。

  为什么城里亲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争名逐利,已成习惯,根本忘却世上尚余其它有价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卧室,只见床上设着帐子,便退出坐在小刘对面。

  小刘举案大嚼,口沫横飞地问:“还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说:“乡村生活不错呀。”有点憧憬。

  小刘嗤的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这间石屋并无自来水设备,门处有一口数十户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来!你受得了吗?”

  听他这么说,萼生暗叫一声惭愧,她竟没留意到。

  小刘笑嘻嘻,“自然亦无卫生间设备。”

  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亏还有电灯照明。”

  萼生脸上适才被蚊子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痒不可当。

  “沟里孑孑繁殖得快,黑细蚊至毒。”

  “你说什么?”

  “孑孑是蚊的幼虫,你没听说过?蛆是苍蝇的幼虫……”

  萼生混身寒毛竖了起来,连忙咳嗽几声。

  小刘这才结束谈话,轻轻道:“嘿,乡村生活好。”

  这时有人推开纱门进来,萼生连忙站立,扬声:“我叫陈萼生,来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来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晒得漆黑,闻言笑了,牙齿雪白,他说:“我们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蒋午昌。”

  萼生与他握手,午昌一双大手颇为组糙,又有力,热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欢这个表弟,眼角有点润湿,“你长这么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几岁罢了,口角倒似长辈。”

  “十多年没见。”

  “上回见表姐,弄坏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气。”

  “是吗,有这样的事?”萼生拍打着他肩膀。

  忙着聚旧,冷落小刘,他也识趣,避到门口去乘风凉。

  “好吗,习惯吗,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姨丈在哪里?”

  午昌的汗衫已经穿孔,萼生把手指穿过去拨弄。

  午昌坐下来,斟杯茶给表姐,“我妈跟爸爸已经分开。”

  “什么?”

  午昌无奈,“嫣的分数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妈离婚。”声音低下去。

  “几时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气忿得无以后加。听母亲说当年姨丈反对移民,说要迎接新时代新纪元,大抵多少因为尊重他,阿姨才不热衷想办法,没想到一有事,他倒见利忘义,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亲在城里已经再婚。”

  “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知道你这一两日要来,去买菜了。”

  “忙什么呢。”

  “她同姨妈最热厚,她知道你来,心里喜欢。”

  午昌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习惯了,无所谓。”

  纱门处人影一闪,“萼生?”

  萼生连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着老大菜篮,见到外甥,连忙丢下来相会,使萼生讶异的是阿姨同母亲有如一个胚子印出来,只是母亲白嫩矜贵,至今事事讲究品味姿势,而阿姨肤色黄深,衣着朴素,是另外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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