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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点点头,几乎夜不闭户,可是那样?

  “商务印书馆到。”

  “你在横街等我。”

  萼生跳下车进书店,店堂清静宽大,萼生走到书架子前去,只见分门别类陈列着各种各样工具书,应有尽有,光是字典就千余种。

  她问店员:“小说呢,有没有小说?”

  “请到这边。”

  萼生看见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鲁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们,是活着的,正在操作生产的写作人。”

  店员转过头来,“我们只得这些。”

  “你有无听说过岑仁芝这个写作人?”

  他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时,萼生的声线已经过高,有人咳嗽着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萼生只得说:“我找大字红楼梦。”

  “那是珍本,在地库出售。”

  “谢谢你。”

  萼生额角已经冒出汗来,连忙离开书局,在转角找到小刘的丰田车。

  “小刘,”她怔怔地说:“我想买普及通俗书,你是否识途老马?”

  “你?”小刘大吃一惊。

  “带我去。”

  小刘的车子风驰电掣驶离市中心,来到横街窄巷一所旧楼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说:“快要拆卸了,当局有气象全新十年计划,要使这个城市没有一丝斑渍。”

  他带领客人上楼,电铃按三长两短。

  有人来开门,小刘带着她闪入。

  萼生真不相信买本小说有这等阵仗,可是她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随即取出三两本黄色杂志来示范。

  “不!”萼生反而松一口气,“不是这些。”

  小刘愕然,“不是它们又是什么?”

  “有没有岑仁芝小说?”

  那人不耐烦的摇摇头,表示听都没听过。

  小刘没命价道歉,拉着人客离去。

  “我不相信本市没有报摊。”

  “陈小姐,我几乎给你累死。”

  “带我到报摊去。”

  “今天算你包车,收一百块。”

  报摊上所有印刷品均与工业及各类生产品有关,统共没有消闲的电影画报妇女杂志。

  萼生颓然。

  竟全部失踪了,那数之不尽,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万分的闲书,统统哪里去了?

  “请送我回酒店。”

  “午饭时间到了,陈小姐,一起去吃个汉堡如何?”

  “小刘,你从哪里来?”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证明书,你别以为我是土豹子。”满委曲的。

  “你几岁?”

  “廿二,怎么样?”小刘讲话挑衅性甚强,证明他自卑。

  这么年轻,难怪。

  “你既然在本市长大,定对从前精采的连环图画书有印象,告诉我,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萼生没想到她得到一个异常爽直正确的答案:“没有市场,自然淘汰,纷纷停刊。”

  “可是销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们……”

  “多久以前的事了?陈小姐,时移世易。”小刘揶揄她。

  萼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事情有点跷蹊。

  到达快餐店,正是中午时分,顾客却不挤,刘大长笑嘻嘻大刺剌坐下,专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柜台,电光石火间,她明白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没有孩子。

  飞机场、酒店、马路、书店,甚至快餐店里,都看不到有孩子们。

  萼生最喜欢孩子,最爱同他们搭讪、聊天,绝不轻易放过他们,爱煞他们的清脆笑声,喜欢听他们的独有见解。

  当下她不动声色,买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刘问她:“价格比起外国如何?”

  萼生答,“稍贵,不离谱。”

  “服务可佳?”

  “一流。”

  小刘象是满意了,他为他居住的城市骄傲。

  萼生一直注视门口,半晌,总算有两名儿童由大人牵看手进来,她松口气,但,慢着,他们是金头发的洋童。

  萼生虽在外国长大,父母亦从不蓄意促她学习中文,但母亲书房中有的是宝贝,她对于古典名著并不陌生,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西游记中一个故事来:一夜之间,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摄走,去作炼丹用。

  她脸色有点不妥。

  市容实在太过整齐,机械化,无生气,萼生唯一遇到堪称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机刘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边有污渍,但是整体外型对一个走单帮生意的年轻人来说,不过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数三十元给他,他鬼叫。

  一进房间,萼生马上拨电话给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妇的声音。

  “我是陈萼生,岑仁芝的女儿,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里?”充满诧异。

  萼生报上酒店电话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来。”

  去了颇有一点时候,萼生已趁空档换下鞋袜,也许居室比较大,也许舅舅行动略慢,他总算来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点我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萼生放下话筒。

  萼生本来还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经注意到她没有通讯号码,萼生写了张便条,打算耽会儿寄出去。

  她正要扭开电视,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门。

  萼生启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纪都与她相仿,卖相奇佳,笑容满面。

  “陈萼生小姐?我们可否谈谈。”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认识你们。”

  那位女生先取出证件,“我们是旅游协会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人员。”

  萼生稀罕到极点,仍然客气地说:“我想休息,我们不如改天闲聊。”

  “十分钟而已,陈小姐。”

  萼生实在是好奇,于是示意他俩进房。

  两人端坐在沙发上,萼生则靠单人床边,凝视他们。

  他们穿着浅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丝毫没有尴尬的神情,开口便问:“陈小姐这次是独行?”

  萼生点点头,“我一个人来。”

  “真可惜,我们曾经多次邀请令堂岑仁芝女士回来观光,均不获要领。”

  萼生早已提高警觉,“家母身体一直不大好。”

  “许多老朋友都想见她呢,象周彦生、李华厦、张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气地答:“我会转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华是我们十分钦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们资料丰富,对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启播录音机。

  “陈小姐以学生身分旅游?”

  萼生一凛,点点头。

  “陈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经自卑诗省大学新闻系毕业了吗?”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学生证,“我刚报名读硕士班。”

  那个年轻人笑说:“学无止境,信焉。”

  “但是陈小姐仿佛也接过当地报章一宗采访任务。”

  萼生看着他俩,“旅游协会的资科真详尽。”她实在忍不住了。

  “陈小姐是名人之后,行动当然惹人触目。”

  “太客气了,家母退休经已超过十年,坊间统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时代洪流淘汰,这样经不起考验,还称什么名人。”

  这时男生朝女生打一个眼色,两人分别掏出卡片搁茶几上,说道,“已经占用陈小姐不少宝贵时间,陈小姐若有事,随时与我们联络。”

  萼生送他们出去。

  关上门只觉累得似与人打过架,她打开小冰箱取出汰冻啤酒,开了盖,对着瓶咀就喝。

  两张卡片告诉萼生,那两个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吴。

  申请东来的时候,新闻科严教授已同她讨论过:“你有没考虑到身份会不方便。”

  “廿一世纪,文明世界,没有问题,不晓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边采集新闻。”

  “她们的家长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个人该做什么就得去做什么。”

  严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会安全的。”

  “我也这样想。”

  严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国,他是著名离心分子,一直以来,并未入籍,只以工作证办居留权,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脸,假寐一会儿。

  朋友中数关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说不好,却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帮她瞒着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达。

  触鼻全是栀子花清香。

  酒店在银行区附近,街上停满司机驾驶的豪华房车,想是在等老板下班,好一个繁华景象。

  她打听可有包车愿意载她住市郊,司机统统摇头。

  萼生浏览的目光忽然停在一处,忍不住莞尔。

  她再一次看到了刘大畏这个人。

  他正倚在车边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见小贩、他手上那团可怖草绿色巨型棒冰从何而来,只见他嗒得津津有味,舌头都变成绿色,一边吃一边与别的司机天南地北地穷聊。

  不是不逍遥快活的。

  敞着领子,过宽的长裤用一条旧皮带束着腰头,戴只假金表,这家伙为大都会的小人物写生。

  他分明做着违法勾当,可是谁会同他斤斤计较,于是在夹缝中寄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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