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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萼生难过得低下头来。

  她一时竟不知用什么颜面去见母亲的好,巴不得可以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一次来,母亲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贯视为苦差,万分不愿意做的事。

  每个人的爱恶不一样,选择奇突,不能勉强。

  拜会、演讲,领奖,接受访问,出席研讨会……对于一些写作人来说,简直就是殊荣,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陈萼生都知道母亲对这种繁文褥节无比厌恶。

  岑仁芝不止一次对女儿说:“你不晓得有些人是多么容易被得罪。”

  现在母亲还是不得不勉为其难,萼生内疚得把头低垂,她凭什么叫母亲受此委屈。

  刘大畏见她神色惨白,因劝道:“只不过是回到自己国家来走一趟而已,不致于这样痛苦吧?”

  萼生缓缓说;“你受的训练,一生以上头指示为重,我们却最重视个人的意愿。”

  小刘咀嚼:“个人的意愿?”

  “换句话说是人身的自由。”

  小刘讪笑,“所以你们的社会问题疮疤累累,人人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这种代价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向往西方社会。”

  “不,他们向往的只是物质生活。”

  “老刘,不要再争论下去了,否则我会被逼请你能离开这间房间。”

  “你根本持有偏见,有欠客观。”

  “彼此彼此。”

  刘大畏不去理睬她,取过笔记本子,写下班机号码与时间,“要去接飞机的话,准时到。”

  他扬长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来接她到飞机场,但是他没有来,电话也没有响过。

  酒店房间能有多大,萼生却时常侧耳聆听小刘有无敲门及打内线上来。

  失望之余,她只得下楼去叫计程车。

  这个时候,小刘的车子驶向前来,他换了一辆吉甫车,萼生落魄之余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吓一跳,退后,才发觉司机是他。

  穿著整洁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种慑人的气度,当一个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务时,往往有这种气质,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则永无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种揶揄的口吻问:“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妆品呢?该用的时候不用。”

  萼生见了他如见到苦海的明灯一般,那里还敢与他驳嘴,连忙上车。

  车子直向国际机场驶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刘叫她化妆的原因。

  接机室有盛大的欢迎仪式,萼生看见红绸黄额上打着明黄色大字:欢迎岑仁芝女士到访。中外记者手持照相机静心等候,一边还有代表正不耐烦地对手表时间,还有两个漂亮的少女手持鲜花。

  不明就里的人只当岑仁芝衣锦还乡。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过来,轻轻说:“令堂行动迅速。”

  萼生憔悴无言,今天原来是她飞回家的日子,没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亲也引了来。

  说时迟那时快,玻璃门被推开,岑仁芝一出现,镁光灯立时间闪烁起来。

  离远,萼生歉意地看看母亲,经过长途飞机折磨,老妈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潇洒地朝记者浅笑,丝毫不觉意外,也没有失措,倒底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

  她保养得极佳,其实已经上了年纪,可是因为身型纤细,打扮入时,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寻人,萼生鼻子一酸,连忙在人群中往上挤。

  岑仁芝发现了女儿,一把搂住,萼生轻轻地叫着妈妈,岑仁芝充满爱怜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拢女儿的头发,温柔的手一触到萼生的前额,萼生紊乱的心绪已经平定一半,时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时候,有什么烦恼,只需叫一声妈妈,母亲自会得噗出去替她退敌,母亲一只手臂挡得住洪水猛兽。

  呵母亲目光中没有丝毫责怪不满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资格在这一生内胜任做人母亲,她自问没有老妈一半涵养忍耐。

  陈萼生紧紧握住母亲。

  记者大乐,纷纷按下摄影机。

  有人把麦支风递到岑仁芝跟前,只听到她笑咪咪说:“早该来了,早该来了,俗务缠身,走不开。”既来之则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戏。

  跟在岑仁芝身后的是关氏夫妇,关伯母双目肿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乐乎,萼生连忙握住伯母的手。

  关氏夫妇连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详加盘问。

  管生只得尽量似没事人般轻描淡写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乐死好过惊惶死。

  呵原来每个人在要紧关头都会似模似样的做起戏来。

  飞机场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车子,她将住在一级宾馆里,行程中所有节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众人似拥着大人物似拥走岑仁芝;

  萼生听得身边有人感慨,“一支笔写出这般地位来,也不枉此生矣。”

  “听说只要她肯答允,由上头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实说真了,你有无读过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万别这么说,上头要对其作品重作诂价,寻找其社会意义。”

  “上头要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若出去镀过,长居海外,也有这个资格。”

  两把声音渐渐远去。

  人群逐渐散开。

  岑仁芝坐在大房车内向女儿挥挥手,表情自然大方,没有一丝破绽。

  这段时间,刘大畏一直跟在陈萼生身边。

  关氏夫妇则已乘车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们要去领事馆办理有关手续。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陈萼生与刘大良两人。

  刘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当然是贬非褒。

  “是,母亲能干精明得多。”

  “这么说,你象令尊。”

  “不,父亲沉实细致,性格十分可取,我只象我自己。”

  父亲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发生什么,母亲的忧虑,一向归她自己,并不了慷慨与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诉地、她要往纽约购物观光,使跑了出来。

  “你要多多向令室学习。”

  “老刘,你诲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学习。”

  刘大畏微笑,有一天他俩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会想念她这尖锐不饶人的言语。

  “回到老家,”刘大畏吁出一口气,“你会嫁关世清?”

  “嫁他这样的人是很吃亏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无所谓。”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岛上,届时换人,只怕来不及。”

  “你好似真的长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刘,你大抵没有见过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说的都是真话,所以刘大畏不敢出声。

  照说,念新间系的人应当再明敏不过,不但耳聪目明,第六灵感及触觉,亦该比常人厉害千百佰,举一反十才是。

  希望陈萼生只是尚未开窍,经过这次打击,也许她已经有所觉悟。

  果然,她对刘大畏说,“到此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戏分,经已结束,主角已经出场,相信我已经可以随时退回加拿大。”

  刘大畏也不瞒她,“你留下权充绿叶也是好的。”

  “母亲才不需要我衬托,我之不走,纯为内疚,我要亲眼看着关世清释放。”

  刘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该晚,陈萼生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块不知名的荒地,看见一整队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正在喝令一个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双手已被牢牢绑在身后,忽尔抬起呆木的脸,萼生一看,魂飞魄散,那正是关世清。

  她发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着,无法发声。她挣扎向前,想挡在他面前,奈何双腿不能移动。

  眼看着军人举起枪,瞄准、发射、一阵鞭炮般响声过后,犯人全身冒出浓稠的血液。

  他本来跪着,中枪之后,应声向前扑。真诡秘,他并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额抵地,形成叩头的姿势,直到一个兵走前一脚踢过去,尸身才真正躺卧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疯掉了,除却嚎叫,不能动弹,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门。

  萼生自床上跃起,混身秽汗,大声喘息。

  她起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外国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内衣,可是没有闪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视。

  “你没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邻房,听见你不住尖叫,你房里有没有其它人?”

  萼生没有反应。

  邻房男子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关心,推开房门看个究竟。

  见没有人,放下心,对萼生说:“你服食过麻醉剂?可需要找医生?”

  萼生到这个时候才回过魂来,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梦。”

  男子诧异,“有这么恐怖的梦。”

  萼生惨笑,“有。”

  男子笑笑:“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噩梦。”他走了。

  萼生关上门,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肤都颤抖着跳动,完了,如果关世清不获释放,那么,她一生就得这样渡过,那还不如跳楼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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