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生这才回房间去。
她打开笔记本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发觉一支铅笔不是夹在原来的第三页纸上,
萼生抬起头,有人进来过。
可能只是清洁工人,移动本子,铅笔滚跌出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专门来看她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萼生自问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但始终一举一动,被人在暗地里盯着,使她寒毛凛凛。
中学时有一位女同学经常离家出走,被视为问题少年.萼生与她谈过,原来她弃家的理由最简单不过:她受不了一个老是查她私隐的母亲。
那个古怪的妇人不住拆看女儿的信,偷听女儿的电话,跟看女儿后边看她同谁上街,最后,查看女儿的内衣裤。
到今日,萼生对那位同学的同情不变:的确应该出走。
萼生想回家。
她这样感慨地写;思想越落后,越是缺乏自信的家长,越是要控制子女,孩子们本身没有生命,一切来自父母,故需不住谢恩。
家庭中充满法例,对或错,均需遵守,不容商榷、更改、翻案,子女动辄得罪,所以都想离开,于是又关上大门,实施禁足,情愿虐杀在家,不准逃出生天。
写完,觉得有点犹疑,将虐杀改为禁固.想想又擦掉,改回原来的那两个字。
她母亲说得好,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写,那还不如不写。
像一切年轻人,萼生不常常与父母有相同意见,这次可是例外,母亲讲得再正确没有。
不要说是为某种目的对某事某人歌功颂德了,萼生连广告撰稿员都不肯做:隐恶扬善?为什么阴暗面一字不提,是何居心?
萼生合上笔记本子,谁要看就看吧,她豁出去了。
象小学生写周记,有两种笔法,一种专门报喜不报忧,讨老师欢心.另一种直言不讳,尽数班房内黑暗事。
陈萼生是后者。
第二天一早,她在咖啡室吃美式早餐,一只煎蛋的黄散了,萼生想叫侍者拿回去换,不如凭地,忽然想起阿姨砖屋门口那两只散步的白毛红冠力康鸡。
不要太挑剔了吧。
她很满足的把鸡蛋放在面包上头,切碎了,吃下去。
有人在她身边说:“用刀叉用得这么好,可见真是个外国人。”
萼生知道是小刘来了。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大学找舅舅,他会介绍几位同学给我认识,我们谈谈广泛问题。”
萼生看到小刘嘴角有一丝讪笑的意味。
她补充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此行目的呢。”
“我早知道。”
“啊,说来听听。”
“想尽量在十天八天内了解本市。”
“说得对。”萼生很高兴她从未低估刘大良的智能。
女侍把早报送到他们桌子上。
大字标题是“北京利用外资十四亿美元,划出工业用地供外商开发。”
全部都是好新闻,不停的建设,不住的扩张。
“你用过了早餐了呜?”
刘大畏没想到他会说漏嘴“我吃过烧饼豆浆。”
陈萼生的双目发亮,“嗄,哪里有得吃?带我去,我通世界打听,酒店服务员有些连粢饭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刘大畏支吾,“改天吧。”
萼生问:“你倒底住在哪里,你那头仿佛很精采。”
“找们要出发了。”
“老刘,带我去看本市的阴暗面,我加倍给你车资。”
小刘忽然凝视她,“你还没有发现本市的阴暗面?”
萼生一呆。
“仰或,你想看的是贫穷、落后、愚昧、外国人眼中的东方,廿一世纪的黑暗之都?”
他的语气不善,又开始护短。
“不要将事情私人化,老刘,你应知我并无恶意。”
可是将车子驶上大学的整整半小时,小刘未有再开口。
萼生没想到这个性格突出的司机会老给她碰软钉子。
是她不对!她触犯了人家的民族自尊心。
即使每个年轻人都想往外跑,她肯定有两个人一定会留在本土:刘大畏与表弟蒋午昌。
陈萼生有点宽慰,无异她是自私的,自己一早做了外国入,却希望有人留下来搞建设,成功了,最有面子的是华侨。
舅舅在办公室等她。
案上一大迭外国书报杂志,他拨开了,叫人斟上咖啡。
岑仁吉教授开门见山:“子和来找过你?”
萼生点点头。
“他大心急了,我已经在为他打关系。”舅舅有点歉意。
萼生什么都不好说。
舅舅补一句:“万一他出去了,你会照顾他一二?”
萼生老老实寅作答:“顿饭,一餐茶,一件衣裳,我或可负责。”
岑仁吉苦笑,“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要与他们谈过才能作实。”
“我听说过这是西方社会作风。”
“收入菲簿,只得多大的头,裁多大的帽。”
舅舅忍不住揶揄:“没向你借,就告起穷来了。”
萼生低下头。
“去看过阿姨了吧。”
“我明天会再去一趟。”
岑仁吉叹口气,“其实她比我们轻松决活。”
可能这只是言若有憾,但萼生对舅舅冷淡阿姨十分不满,因说:“我也认为是阿姨与午昌表弟十分知足,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岑仁吉一呆,半晌才说:“三姐弟当中,你母亲最开心。”
萼生笑笑:“妈妈对生活要求低,她要是天天想搬到贵族区有泳池的高级洋房去,一般可以愁眉苦面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敲门,未待批准,已擅自推门进来。
萼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娇慵地说:“岑教授,找我?”
年纪不轻了,约三十出头,皮肤有点黄,身段也稍见松弛,可是风情万种。
岑仁吉介绍说:“我的私人助理苏美芝,萼生,你同她谈谈。”
那苏小姐立刻说:“陈小姐吗,请跟我来。”
苏美芝的眼神与岑仁吉接触,有点难舍难分,萼生一看就明白了。
他们两人之间有暧味关系。
舅母一定还瞒在鼓里。
萼生觉得岑仁吉父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苦中作乐,百忙中不忘搞男女关系。
“我要开会,”岑仁吉说;“萼生,你有事问苏小姐。”
苏美芝一边走一边同萼生说:“岑教授说你自加拿大来。”
萼生颔首。
苏美芝侧伽头、“加拿大穷是穷点……不过算了,总比不出去的好,你说是吗。”
萼生自不是好吃果子,佯装必恭必敬,“我不懂,我没同财政部长谈过。”
那苏美芝一怔,才知道略作收敛。
不知道那一个智能人士说的:越是文明落后,女性越嚣张跋扈。
等地位真正同异性一样了,才会忘记处处表现优越。
“明年初我会同岑教授到加拿大魁北克开会。”
萼生一怔。
这倒是新鲜事,岑氏父子都喜欢向女友保证可以把她们弄出去见见世面。
“已经批下来了。”苏美芝洋洋得意,毫不隐瞒。
能告诉陈萼生,可见很多人都知道。
萼生替舅舅担心。
“到时别忘记来看我们。”苏美芝喜孜孜。
太可怕了,舅母还在做梦。
“岑教授同我说,你最聪明。”
“我?”萼生不敢相信舅舅这样赞美她。
“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譬如说,用旅游证件,最长可以住加拿大居留多久?”苏美芝闲闲地问。
萼生明白了,原来舅舅安排这次会面,不是为她,而是为苏美芝。
她十分惆怅,至今才清楚岑仁吉不是一个有亲情的人,不必对他存有任何幻想。
萼生抬起头来,“我们改天再谈吧,今天约了人。”
“什么,你不是一整天都有空?”苏小姐意外。
萼生笑笑,“舅母等我呢。”
只能够这样推搪她。
萼生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这个时候,她只想抽一支烟,喝杯冰冻啤酒,与要好的朋友打情骂俏,算是一天。
刘大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搞的,前后不过廿分钟,兴致勃勃的上楼,一脸懊恼的下楼,谁扫了她的兴?面色黑如玄坛。
他还以为她会在大学堂逗留竟日。
她没有上车来,站在广场的栏杆看风景。
山下有重重的雾,一阵劲风把她的薄衫与丝巾吹得住身上贴,刘大畏这才发觉她今日穿着裙子,风钻进裙胯,鼓蓬蓬,如一朵大莲花。
小刘想过去说,来,别烦恼,带你去吃烧饼油条,但终于没敢动。
他一向注视她的背影,似想用目光,在她V字型背脊上灼下烙印。
过良久萼生才回过头来,面色已霁。
她一向是个懂得开导自己的人,从小到大,遇到不愉快事,瞬间即忘,绝对不会与自身过不去。
“走吧。”她说。
她发觉小刘戴着一副墨镜,正嚼口香糖。
“告诉我,老刘,”她感喟地说,“你想不想出国?”
他摇摇头。
“你的未婚妻呢?”
他又摇摇头,跟着问:“去哪里?”
“有什么好去处?”
“好去处都不是我可以去得到的地方,所有外国俱乐部的游泳池、网球场、跳舞厅、大菜馆,都没有普通人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