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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萼生这才回房间去。

  她打开笔记本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发觉一支铅笔不是夹在原来的第三页纸上,

  萼生抬起头,有人进来过。

  可能只是清洁工人,移动本子,铅笔滚跌出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专门来看她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萼生自问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但始终一举一动,被人在暗地里盯着,使她寒毛凛凛。

  中学时有一位女同学经常离家出走,被视为问题少年.萼生与她谈过,原来她弃家的理由最简单不过:她受不了一个老是查她私隐的母亲。

  那个古怪的妇人不住拆看女儿的信,偷听女儿的电话,跟看女儿后边看她同谁上街,最后,查看女儿的内衣裤。

  到今日,萼生对那位同学的同情不变:的确应该出走。

  萼生想回家。

  她这样感慨地写;思想越落后,越是缺乏自信的家长,越是要控制子女,孩子们本身没有生命,一切来自父母,故需不住谢恩。

  家庭中充满法例,对或错,均需遵守,不容商榷、更改、翻案,子女动辄得罪,所以都想离开,于是又关上大门,实施禁足,情愿虐杀在家,不准逃出生天。

  写完,觉得有点犹疑,将虐杀改为禁固.想想又擦掉,改回原来的那两个字。

  她母亲说得好,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写,那还不如不写。

  像一切年轻人,萼生不常常与父母有相同意见,这次可是例外,母亲讲得再正确没有。

  不要说是为某种目的对某事某人歌功颂德了,萼生连广告撰稿员都不肯做:隐恶扬善?为什么阴暗面一字不提,是何居心?

  萼生合上笔记本子,谁要看就看吧,她豁出去了。

  象小学生写周记,有两种笔法,一种专门报喜不报忧,讨老师欢心.另一种直言不讳,尽数班房内黑暗事。

  陈萼生是后者。

  第二天一早,她在咖啡室吃美式早餐,一只煎蛋的黄散了,萼生想叫侍者拿回去换,不如凭地,忽然想起阿姨砖屋门口那两只散步的白毛红冠力康鸡。

  不要太挑剔了吧。

  她很满足的把鸡蛋放在面包上头,切碎了,吃下去。

  有人在她身边说:“用刀叉用得这么好,可见真是个外国人。”

  萼生知道是小刘来了。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大学找舅舅,他会介绍几位同学给我认识,我们谈谈广泛问题。”

  萼生看到小刘嘴角有一丝讪笑的意味。

  她补充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此行目的呢。”

  “我早知道。”

  “啊,说来听听。”

  “想尽量在十天八天内了解本市。”

  “说得对。”萼生很高兴她从未低估刘大良的智能。

  女侍把早报送到他们桌子上。

  大字标题是“北京利用外资十四亿美元,划出工业用地供外商开发。”

  全部都是好新闻,不停的建设,不住的扩张。

  “你用过了早餐了呜?”

  刘大畏没想到他会说漏嘴“我吃过烧饼豆浆。”

  陈萼生的双目发亮,“嗄,哪里有得吃?带我去,我通世界打听,酒店服务员有些连粢饭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刘大畏支吾,“改天吧。”

  萼生问:“你倒底住在哪里,你那头仿佛很精采。”

  “找们要出发了。”

  “老刘,带我去看本市的阴暗面,我加倍给你车资。”

  小刘忽然凝视她,“你还没有发现本市的阴暗面?”

  萼生一呆。

  “仰或,你想看的是贫穷、落后、愚昧、外国人眼中的东方,廿一世纪的黑暗之都?”

  他的语气不善,又开始护短。

  “不要将事情私人化,老刘,你应知我并无恶意。”

  可是将车子驶上大学的整整半小时,小刘未有再开口。

  萼生没想到这个性格突出的司机会老给她碰软钉子。

  是她不对!她触犯了人家的民族自尊心。

  即使每个年轻人都想往外跑,她肯定有两个人一定会留在本土:刘大畏与表弟蒋午昌。

  陈萼生有点宽慰,无异她是自私的,自己一早做了外国入,却希望有人留下来搞建设,成功了,最有面子的是华侨。

  舅舅在办公室等她。

  案上一大迭外国书报杂志,他拨开了,叫人斟上咖啡。

  岑仁吉教授开门见山:“子和来找过你?”

  萼生点点头。

  “他大心急了,我已经在为他打关系。”舅舅有点歉意。

  萼生什么都不好说。

  舅舅补一句:“万一他出去了,你会照顾他一二?”

  萼生老老实寅作答:“顿饭,一餐茶,一件衣裳,我或可负责。”

  岑仁吉苦笑,“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要与他们谈过才能作实。”

  “我听说过这是西方社会作风。”

  “收入菲簿,只得多大的头,裁多大的帽。”

  舅舅忍不住揶揄:“没向你借,就告起穷来了。”

  萼生低下头。

  “去看过阿姨了吧。”

  “我明天会再去一趟。”

  岑仁吉叹口气,“其实她比我们轻松决活。”

  可能这只是言若有憾,但萼生对舅舅冷淡阿姨十分不满,因说:“我也认为是阿姨与午昌表弟十分知足,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岑仁吉一呆,半晌才说:“三姐弟当中,你母亲最开心。”

  萼生笑笑:“妈妈对生活要求低,她要是天天想搬到贵族区有泳池的高级洋房去,一般可以愁眉苦面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敲门,未待批准,已擅自推门进来。

  萼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娇慵地说:“岑教授,找我?”

  年纪不轻了,约三十出头,皮肤有点黄,身段也稍见松弛,可是风情万种。

  岑仁吉介绍说:“我的私人助理苏美芝,萼生,你同她谈谈。”

  那苏小姐立刻说:“陈小姐吗,请跟我来。”

  苏美芝的眼神与岑仁吉接触,有点难舍难分,萼生一看就明白了。

  他们两人之间有暧味关系。

  舅母一定还瞒在鼓里。

  萼生觉得岑仁吉父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苦中作乐,百忙中不忘搞男女关系。

  “我要开会,”岑仁吉说;“萼生,你有事问苏小姐。”

  苏美芝一边走一边同萼生说:“岑教授说你自加拿大来。”

  萼生颔首。

  苏美芝侧伽头、“加拿大穷是穷点……不过算了,总比不出去的好,你说是吗。”

  萼生自不是好吃果子,佯装必恭必敬,“我不懂,我没同财政部长谈过。”

  那苏美芝一怔,才知道略作收敛。

  不知道那一个智能人士说的:越是文明落后,女性越嚣张跋扈。

  等地位真正同异性一样了,才会忘记处处表现优越。

  “明年初我会同岑教授到加拿大魁北克开会。”

  萼生一怔。

  这倒是新鲜事,岑氏父子都喜欢向女友保证可以把她们弄出去见见世面。

  “已经批下来了。”苏美芝洋洋得意,毫不隐瞒。

  能告诉陈萼生,可见很多人都知道。

  萼生替舅舅担心。

  “到时别忘记来看我们。”苏美芝喜孜孜。

  太可怕了,舅母还在做梦。

  “岑教授同我说,你最聪明。”

  “我?”萼生不敢相信舅舅这样赞美她。

  “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譬如说,用旅游证件,最长可以住加拿大居留多久?”苏美芝闲闲地问。

  萼生明白了,原来舅舅安排这次会面,不是为她,而是为苏美芝。

  她十分惆怅,至今才清楚岑仁吉不是一个有亲情的人,不必对他存有任何幻想。

  萼生抬起头来,“我们改天再谈吧,今天约了人。”

  “什么,你不是一整天都有空?”苏小姐意外。

  萼生笑笑,“舅母等我呢。”

  只能够这样推搪她。

  萼生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这个时候,她只想抽一支烟,喝杯冰冻啤酒,与要好的朋友打情骂俏,算是一天。

  刘大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搞的,前后不过廿分钟,兴致勃勃的上楼,一脸懊恼的下楼,谁扫了她的兴?面色黑如玄坛。

  他还以为她会在大学堂逗留竟日。

  她没有上车来,站在广场的栏杆看风景。

  山下有重重的雾,一阵劲风把她的薄衫与丝巾吹得住身上贴,刘大畏这才发觉她今日穿着裙子,风钻进裙胯,鼓蓬蓬,如一朵大莲花。

  小刘想过去说,来,别烦恼,带你去吃烧饼油条,但终于没敢动。

  他一向注视她的背影,似想用目光,在她V字型背脊上灼下烙印。

  过良久萼生才回过头来,面色已霁。

  她一向是个懂得开导自己的人,从小到大,遇到不愉快事,瞬间即忘,绝对不会与自身过不去。

  “走吧。”她说。

  她发觉小刘戴着一副墨镜,正嚼口香糖。

  “告诉我,老刘,”她感喟地说,“你想不想出国?”

  他摇摇头。

  “你的未婚妻呢?”

  他又摇摇头,跟着问:“去哪里?”

  “有什么好去处?”

  “好去处都不是我可以去得到的地方,所有外国俱乐部的游泳池、网球场、跳舞厅、大菜馆,都没有普通人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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