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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岳瑁努力挤出个发音,却转不开目光。

  对上他的眼,她毫不避讳的谈起脸上的焦黑。「公于对这胎记好奇吗?」

  「啊……」茶杯泼洒出去,他一时慌了手脚,直觉比方才更难堪。

  「没什么关系的。」她替他扶正茶杯,俐落地抹擦翻溅的水,嘴角还是那抹笑。「我出生时娘就死了,爹为了避开人们对这胎记的嘲弄,才从长安搬到这的,前几年爹也过世了,这世上就只剩这胎记跟着我了,怕比爹娘还亲呢!」那笑容还是忍不住逸出叫人心软的酸。「人看它丑,我倒是不在意。」

  她不在意,只是有些淡淡的遗憾,想起了爹娘。

  她说得轻描淡写,反倒教他心理更难受,牵动他对她的怜惜,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他也是被烙下印记的人,老天在她脸上烙下那片焦黑,也同样在他身分上烙下永难翻身的印记--他是侍妾的孩子。

  他们同样都为了这烙记遭人嘲弄,想来她受的苦不比他少。

  他脱口:「美丑是天生的,有些人长得好看,心里却是不堪的丑,他们比起你的胎记,不知教人恶心多少,你有一颗我见过最美的心。」初识不久,这话稍嫌亲呢的不知分寸,可一时激起的信念单纯,就是怜惜,不愿看她笑得酸。

  手一僵,华容看了他一眼,心中满出的是一股暖柔。

  类似的话语她是听多了,可从未自其中听到这样真切的情意。大多数的人都只是说些虚幻浮滥的应酬话,她不计较人们只是虚应故事,因为即便是虚应故事,也得花力气的。

  关于美丑,她已无动于衷,可他竟比她还要慷慨激昂,还要愤愤不平。其实她不过是随口提提,他不需为她不平的,真的不需要的。

  可……竟然有人为她脸上的胎记激动,她的心暖得松软。

  「谢谢。」她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其实美丑这事,我看得淡。」唇畔的笑也淡淡。「相貌是天生的,美丑才是人给的。」人们都会评判她的美丑,却少人同她谈论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告诉他关于美丑的想法,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无聊,可她就是想说给他听。

  「『庄子』齐物论,不是有言:『毛樯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乌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人们心中的美人,动物却是避之唯恐不及。人有人的眼光,动物有动物的标准。我长得丑,不过就是不合人们对美的观点罢了!」

  想知道能不能找到个懂得自己的人,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其实就算他不理解也无所谓,至少他倾听的神态是认真的,已足教她感动了!很少人听她说话时,眼睛还敢直视她的脸庞。

  他笑了。「你真是豁达!」她的豁达,反教他原先对她的怜惜,显得有些多余。原来可怜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背着侍妾之子的印记,叫那烙痕烧得烫。

  羡慕她的怡然自得,羡慕她无视于脸上的胎记。是这样的原因吧,教他移不开目光。

  她也笑了,放心的笑了。「其实我不是豁达。我只是很认真学着让自己开心罢!」她摸着自己的脸。「我改变不了这长相,只好改变我的想法。找个让自己开心的想法,这想法称不上豁达,只是让自己开心罢了!」

  她的话向来不多,从不知道和人说话也可以这么开心的。

  「公子大名?」把他当成朋友了!

  「在下岳瑁,山岳的岳,玳瑁的瑁。」这女子总有叫他吃惊的想法,好……好特别的姑娘。

  「岳瑁?」她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我叫华容,你叫岳瑁,合在一起就是花容月貌了,合该让我救你的!」这名字又让她心上多了几分亲切,灿烂的笑靥,盛开春花。

  「是啊!」焦黑的胎记灼烧不了唇畔那朵花,忘情的笑容,仍教他的心不小心地漏了一拍。

  ☆☆☆

  华容对岳瑁照顾虽是周到,仍很少同他说话。幸好岳瑁平常也不大说话,所以能悠游自若地享受偶来的淡淡笑容和弥散的隐隐药香。这天身子比较轻快些,连精神也开朗许多,他便提笔写了些几首诗。

  放下笔来,摊开纸张,他朗声吟读。

  温润的声音,打断吟诗声。「岳公子好兴致。」华容走进屋内,手上抱着一堆衣物,淡笑盈盈。

  放下衣物,凝眸探问:「可以看吗?」

  「当然!」从上次谈话中知道她是聪灵秀意的。

  她的每个动作,都教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即便只是接过纸张,她的态度仍是温雅从容。欣赏她莹亮一眸春水,细细品读的神态。忍不住想从湛然星目中看出一些她对他的好感以及崇拜,他对自己的文采有绝对的信心,就算是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不曾小戏他的才情。

  秀眉轻锁。「公子今年应试的可是进士科?」将纸张轻轻放下。

  「嗯--」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怎么了?」没有忽略她那微皱的眉头。

  浅笑。「人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省试十余科,其中以进士科难度最高,以公子这样的才情,自当以进士科为目标才是。」

  考官有眼无珠。」脸色暗沉下来。

  「好说!』扬起的嘴角,藏不住得意做然。「可恨那主考官有眼无珠。」脸色暗沉下来。

  「是啊!」声音细微。

  敏感的察觉到不对。「你不相信?」薄怒道。「要不是那些考生私通关节,造请权要,我怎么可能落榜?」

  「你误会了。」她温温地笑着,让他觉得陡然张拔的怒气,有些可笑。「公子文采斐然,体貌丰伟,莫说只是通过省试,取得出身,日后吏部复试『身、言、书、判』谋得官职也是轻而易举。」

  燃上剑眉的怒气消褪,他不愿让人看轻,尤其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原以为她是懂他的。

  「只是……」她停了一下下,有些迟疑。「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请说。」本能的凝肃着眉。

  她浅浅笑着,想以笑容软化岳瑁莫名的敌意。「这几天,我为公子诊脉,由公子的脉象看来,公子长年郁结在心。」

  剑眉上扬,像是两把利剑,他向来不喜欢被人看穿窥伺。

  春水一暗,却仍缓缓吐着:「原先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可我刚才读公子所作之诗,才猜出其中一二。公子胸怀奇才,却常叹怀才不遇。日后公子纵然得以金榜题名,也未必是福。繁华若梦,宦海沉浮……」

  「够了!」他暴喝。「你懂什么?」他不是贪恋富贵,却不可不求功名。功名对他太重要了,这是他翻身的台阶,是他一扫前怨的利器。

  瘦弱的肩颤动了一下,清秀的睑旋即恢复那一抹淡笑。「是啊,我懂什么。」笑容依然清浅,却反勾成一股淡淡的酸苦。

  早猜到他可能有的反应,却还是想提醒他,以一个医者、一个朋友的身分。

  知道刚才那火发的凶狠,他却不知道怎么收回,只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笑。

  「您从不笑我是乡野间粗鄙的女子,我又怎好议论您富贵功名之图,毕竟钟鼎山林人各有志,方才是我失言了。」

  他们不过是一个叫华容,一个叫岳瑁。不过是说过几次话,对看了几眼,她竟真以为他也拿她当朋友看的,她好傻。

  「我……」不喜欢她语气中的生疏,想跟她说明,他不是真要发怒,只是一向习惯先保护自己而己。

  她拿起旁边的衣物。「我要下山一趟,把这些绣好的衣物交给张大婶,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回来的吗?」衣料不过中上,绣好的图纹却是细腻雅致。

  「没有……」像是想起什么的,连忙解下挂在颈间的玉佩,碧绿剔透,雕工细致,双手捏握得紧。「你帮我将它典当,也算是……我还你的药钱。」道歉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她摇头,觉得这玉有些冰冷。「这药都是我自己胡乱采的,没吃出问题,是你福大命大,救你的是天,不是我,岳公子就不必客气了。」

  略过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剪秋水直视晴朗的天。

  「再不走,怕天色要晚了。」她欠了欠身。「不多扰了。」

  清瘦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带着歉意的眼神中,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着玉佩。

  一整天下来,岳瑁踱来走去,脑中回荡的就是自己发怒的那一幕,怎么想也觉得不安。他不断地看着门口,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日落月升,一轮圆月竟皎亮得利眼。

  「华姑娘!」伊人倩影终于出现。

  「岳公子身子不好,怎么不早些安歇?」惊讶他今天的晚睡。

  「我……在等你。」想和她道歉。

  「等我?」春水有些波动,恍然大悟般的晶灿。「是不是因为今天还没吃药,不安心入睡?」

  不是!岳瑁在心里大叫,她怎么会以为是这个原因?可他还是不自主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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