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道:「我讨厌女人哭,我讨厌女人黏我,我讨厌女人动不动就寻死,你每一项都招我讨厌,还敢叫我不要丢下你?」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马上离开。
一线生机!梁欢欢在他一堆的讨厌中,听到一线生机。她赶紧擦掉纵横的涕泪,抬头望他。「往后我不哭,我也不黏你,我……我看了你就离你三步。不不,我离你五步之远,只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他不说话。
这是好消息,表示他不反对。梁欢欢赶紧说道:「我想,他们要的,应该是赎金,等我爹娘来赎我后,我就可以安全回家了。若是快马奔走,只要个把个月就能来回的。你陪我这个把个月,好吗?我爹是『光禄大夫』,他最疼我的,你要什么,我让我爹给你办去,他一定帮你办得妥当。」
「我要清静。」他冷冷地补了一句话。「跟女人在一起,是不得清静的。」眼睛对她一扫。「特别是像你这么爱哭的女人,会把我弄得更烦的。」
「不会的。」她连忙澄清。「我叫梁欢欢,欢欢喜喜的欢欢。我天天都欢欢喜喜地笑着,一点也不爱哭的,是到这儿来才会这样的。」
她眨了眨眼,漾水的眼瞳格外分明,泪花在眶边打转,就是不敢掉下。
他看得出她的努力,也看得出她的害怕。
龙阎绷着脸。「这里的人,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你要记好,在『刘家寨』哭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知道。」她一连点了好几个头,见他语气中有松动的意思,她赶紧翻身起床,对他叩拜。「龙爷,只要你收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别叩头了,头都已经一个窟窿了。」他不耐地制止了她。
「是。」她跪挺身躯,小心翼翼地与他对望。
龙阎低觑着她。梁欢欢虽是俏甜可人,认真说来,却不是天仙绝色。可是她眼瞳圆润黝亮,定瞅人的神态,像个稚子无辜无助,除非天良尽泯,否则很难拒她千里。
他原有十个百个理由,不要收留她的,可眼下却敌不过一个收留她的理由:他动了恻隐之心了。
这女人竟然勾动他的恻隐之心,这也算是她的本事了。
龙阎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我可以和寨主商量,把你留在我身边,由我看管。不过,我先说了,我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人,你要是伺候的好,我就多保护你一天;你要是恼怒了我,我一刻都不留。」
「谢谢。」她满怀感激,一时眼眶又犯酸热。
「嗯哼。」他轩了眉。
她连忙凝蓄眼中的水气,巴看着他。「龙爷,还有一件事情,想求您。」
「你不是要伺候我的吗?怎么还没伺候好我,就要我先替你办事了?」龙阎双手环胸,冷冷地瞧她。
那表情彷佛在说:没有关系啊,你要是有胆的话,就说看看。
与他视线相触,梁欢欢困难地咽下口水,胸口冬冬地急跳,她十指交缠搅拧,溽出了些微的汗。「是这样的……我的婢女……和我情同姊妹……她死了……我不能放她在荒郊野外……我想……我想去埋了她……」
龙阎想到她那时哭得凄切,料想她和婢女的情谊确实深厚。这请求,犹在人情之中,他点头。「好。」应允得干脆,一点也不为难她。
「啊……」梁欢欢反而怔了晌,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怎么?」他扬眉,难道她要受到刁难才觉得不奇怪吗?
「没事。」梁欢欢看着他,挽出娇甜的笑容。
她的运气总算不差,遇上了面冷心热的他。因为有他,所以即使是在险恶的土匪窝里,她还能保有笑容哪。
第二章
盛夏,即使是日薄西山,树林中还嗡嗡地残着蝉儿的喧叫。
梁欢欢为小喜简单地堆了座坟。日头遗了点光亮,寥落地照在甫立起来的木牌上,木牌虽然简陋,总算也写了小喜的名,权作墓碑。
梁欢欢望着墓碑,一时出了神。
才一天啊!一个早晚,她与小喜竟是阴阳两隔,竟是生死两分。
梁欢欢鼻头冒酸,她转过头,对着龙阎勉强扮出一抹笑。「龙爷,还请您离开一下吧。」
龙阎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梁欢欢吸吸鼻间的水气。「龙爷,我有话想和小喜说。一会儿,我一定会哭得很惨,到时候要惹您生气了。」
「嗯哼。」龙闾哼了一声,算是同意,随即翻身跨上一旁的马。「我出去绕绕,听不到你的哭声,我就回来。」
也不等梁欢欢说话,他马腹一夹,径自策马奔出。
等他离开,梁欢欢蹲跪在墓前,抚上小喜的墓碑。「小喜,没你在身边,往后我不但要学着照顾自己,也要去伺候别人了……」
想到小喜照顾她的种种,梁欢欢红了眼眶,眼泪漫流。「你不要担心,龙爷话不多,可他是个好人,会保护我的……」
「对不起……」梁欢欢突然泣不成声。「小喜对不起……你拿我当姊姊看……我却不能保护你……对不起……」
她伏在墓碑上,放声恸哭到不能自已。
断肠哀鸣在林中回荡,龙阎勒马,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也是因为她的悲伤。她是个重感情、真性情的人,是喜是悲,都放在脸上,既不压抑,也不隐瞒,肆纵的情绪很容易感染人,让人想起过往的开心,曾经的悲痛。
残红融蚀在山头,暮色一片沉沉,而他深邃的眼眸,隐隐亮了。
天际收成苍冥,她歇止哭声。「小喜,往后我不哭了。」痛哭悲泣,让她声音干哑。
她拭去涕泪,展了抹笑。「龙爷说了,哭在这地方,是没有用处的。我会熬过这些日子,等着爹娘来接我回去的。」
她解下一只玉佩。
她身上所有的首饰都被缴给了寨里的人,只有这只玉佩,她贴身藏着,没有被搜走。
「小喜。」她轻轻柔柔地唤着。「我今天才说过要给你赏的。可现在连张纸钱,都没能烧给你……你可别气我,我先把这只玉佩给你……等爹娘来接我,我再另外给你安一座坟,办一场超渡法事。」
她忍下鼻头的酸楚,说好,不哭了。
梁欢欢吐了一口气,静静地守候着小喜的坟头。
马蹄声达达地接近她。「要走了吗?」龙阎问。
「嗯。」梁欢欢站起来,侧头转对着他。晚风带起飘飞的发,她灿笑,丽容明妍,在夜里流照光彩。
不哭了,她和小喜说过,不哭了。
小喜死了,而她梁欢欢现在,要以笑容迎接新生。
见她笑起,他心头反而恻然,反而不舍。
「来吧。」他在马上,对她伸出有力的臂膀。
她攀握住他的手,手心一如她所想的温暖厚实。她绽笑,身子一轻,让他托入怀中,那一堵的厚实,是护守她的后盾。
「驾。」他为她策马,朝星子点亮处奔去。
*-*-*天蒙蒙透亮,龙阎让扑通扑通的水声吵醒。他翻身起床,步到外面,见到梁欢欢乎忙脚乱地立在水井旁。
「怎么这么早起?」他问。
「啊。」听到他的声音,梁欢欢赶紧回头。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粗布绿衣,绾上俐落的发髻,额上的伤口,捆了条白布,作了包扎,整个人减了几分娇贵的气息,反而让人眼睛一亮。
见了龙阎,她挠着脑门,娇憨一笑。「我伯睡过头了,来不及给你汲水,一夜不敢合眼。」
见她打起精神,与之前的愁苦大不相同,一双剑眉,不自觉地舒展。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水井中的吊桶,空悠悠地荡着。
龙阎眉心再紧,觑了她一眼。「一夜没睡也没用,打水都不会。」
娇颜腼腆泛红。「正在学呢。」她小小声地应,挽卷了袖子起来。
龙阎手拉着吊桶的绳子,不客气地说:「我不喜欢官家千金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会。」
秀眉攒紧,她噘了嘴。「生在富贵人家,不是我的错;把我掳来的人,才有错。」她认真地说,提出严正抗议。
他从没想过她敢回嘴,愣了晌。忖量她的话,不无道理。
只是他不喜欢官家千金就是不喜欢,更讨厌跟他顶嘴的官家千金。他以为她会好好听好接受他的保护,会好好听从他的规矩,谁知道她的话竟然还不少。
「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小。」龙阎绷紧了脸。
梁欢欢抿咬着唇。她是胆小,但是不能懦弱啊。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她站直了理字,就不能屈从。
「我还以为你很讲道理。」她压低了音量,但态度同样认真。
他被她的一再顶撞给惹恼了。龙阎沉声道:「我说过我不好伺候。」
梁欢欢应道:「可我看你是个有道义有原则的人啊。」
他的脸色一片铁灰。「什么叫做『你』,叫龙爷。」
他承认他没有话可以应她,但是他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她鼓了腮帮子,叫了声。「龙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