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了,那张脸将来会是他的遗憾。”
“好好一个俊男儿,竟变成这样,唉!”
两位老仆妇的谈话一字不漏传到冬晴的耳里,教她好生难过。
臭石头伤得很重吗?
他会受伤,阿德与她都有错,但阿德却承担所有责任,被石伯伯祭出家法打一顿后,现在还跪在石家祠堂前,都过了一天一夜,还不能起来。
应该连她也罚,毕竟是她撞翻桌子的。
石老爷终于步出房门,严肃的表情有着几分忧心。
“冬晴。”他唤。
“伯伯。”她乖巧来到石老爷面前,偷偷觑房内一眼,“他……人还好吧?”
“谦儿的状况不太稳定。”他蹲低身,厚实的大掌怜爱地摸摸她的发,“谦儿受伤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大夫说多敷几次药就会好的。”
“是吗?”若是如此,她的心头不安感也会稍减一点。
石老爷笑了笑,“对了,再过两天你师父就要来接你回去;往后,你还会来看伯伯吗?”
龙老哥将这丫头寄宿他家里,好让家中女眷教她一些姑娘家该会、该知道的事,如今两年之期将至,这与石家人投缘的孩子得回去,想必宅子里也会少了位姑娘笑闹的热闹气息。
她猛力点点头,憨稚的小脸尽是认真。“我一定会来看伯伯、看大家的。”这里就像她第二个家,众人的亲切教她舍不得离开。
难怪众人都说生女儿贴心,他要是有位像冬晴般的乖女儿那该多好。
石老爷爱怜地抚抚她水嫩的颊,“跟伯伯到饭厅吃点东西好不好?”听下人说,这丫头两餐没吃了。
“我吃不下。”她闷声道。此时就算华美锦食在她面前,她也没胃口。
石老爷明白小姑娘心头所想,不厌其烦地柔声安慰,“谦儿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冬晴低垂小脸,摇摇头。
石老爷不强人所难,示意一旁扫地的仆妇照料她,便离去处理搁置许久的公事。
回廊上有数位管事在那儿候着,石伯伯走过去时他们团团包围住他,叽叽咕咕谈论着她不懂的事情。
子承父业,臭石头以后是不是像他爹那样的忙呢?
明天或后天她就要离开,在这之前,她想对他说说话。
冬晴趁着打扫的仆妇与其他人闲聊之际,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小小的身子隐入门缝,成功溜进石禾谦的睡房。
温暖的房内,床榻上躺着个人;她手轻脚轻地来到床前,见干净白布裹上的伤口,眉宇间为那隐隐作痛的伤口拧眉,睡得极不安稳。
她心眼涌起酸疼,泪光盈盈。好好一个人弄成这样,她……要负大半责任的。
“臭石头,你是不是很痛啊?之前我亦曾被热铁烫着、被尖锐小刀割伤手指,所以我晓得你有多痛。阿德被罚跪在祠堂前还不能起来、伯母哭肿了眼、伯伯也为了你都放下公事不管,你好好喔,有关爱你的家人。”莹润水珠滑出她的眼眶,坠落石禾谦脸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你变成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细小的忏悔声传至并未熟睡的伤者耳里,眼上、脸上微温的热感教他缓缓睁开眼,透过迷蒙的视线瞧见那位伏在床畔的小人儿。
冬晴在哭!
她抹抹泪,哽咽续道:“大家都说你没事,我不相信,我想你得过好一段时间才能痊愈的;明天或后天我就要回去,师父来信说过,我回谷后就得待好久、好久,不知何时才能再出谷,我想……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石禾谦闭眼假寐,听到她要离开的消息险些破功睁开眼。
冬晴是位可爱娇美的女孩,古道热肠、乐天知命的个性有别于京城里的姑娘,她离去宅子里会冷清许多的。
“你睡着必定听不到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说,因为不说就没机会了。”她取下颈上那条系了块小而薄银锁片的细链子,扳开他的手,将它交至他的掌心里,“臭石头,这块银锁片刻有我的生辰八字,是师父拾到我时就戴在我身上的,它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倘若你脸上的伤真的好不了,没姑娘家敢嫁你的话……”两只略冷的小手覆上那握有银锁片的手,她表情认真无比地道:“那我嫁给你。”
那我嫁给你……
石禾谦猛然惊醒,手不小心挥落桌上的杯子,应声即碎。
刚才记得他刚才整理帐款累了眼睛酸,趴在桌上歇了会,便作这个梦。
冬晴,龙冬晴。
记忆能储存多久,他未认真的想过,可是这些年来躲在记忆深处那娇小可爱的身影,常常窜进他的梦境里。
她离开大概有……六年了吧?
六年,时间不算短,岁转流移间,改变许多事,成长、个性、家业,还有他的——脸。
石禾谦起身,来到一旁的小桌前拿起铜镜,瞧见镜中的面容时,神情似哭似笑。
那年的火炭,数小块落在他左半边脸造成严重的灼伤,事后似乎遭到感染,一连串的恶运几乎要他命归黄泉,又几度由鬼门关抢救回来。
在补品的调养下,好不容易身子健壮了些,然而当大夫拆下敷药的净布,原本屏息期待的家人见到他伤后的面孔,爹面无表情、娘伤心掩面、弟弟的叹息,家人不同的表情教他伸手抚过左颊,在触碰那深浅不一的浅黑伤疤时,他激动得拿过铜镜一照,残酷的事实让他只想撞柱、一死了之。
当时他才十七岁,哪能接受英俊无缺的相貌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冲出房,听见端水丫鬟的惊声尖叫,看到修花剪草家丁错愕的表情,“天要亡我”的感觉笼罩着他,神情空洞地跌坐石梯上,心神受不了如此残忍的煎熬,他最后昏过去。
爹娘担心家仆无心的惊吓会伤害到他,于是整理一栋小阁楼,派遣书僮小南子与他作伴、照料他生活作息;从今以后,采石楼是他独有的天地,双亲特别下令未经允许不准寻常人随意进出。
如今的他,是用了六年的时间来反反覆覆温习这张半鬼半人的容貌,早晚各对镜照一次,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无法抹灭的事实。
“大哥,我能进来吗?”楼梯口传来声音。
石禾谦拾起地上的碎片,“上来吧。”
一位年轻俊朗的青年抱着数本帐册踏进房。
“阿德,桌上这些帐册我瞧过了,你可以拿回帐房,让帐士分类放妥。还有夏季快到,你到曲府织坊订十几匹质料佳的布回来,咱们去年没发冬衣用布给下人们,今年得做些夏裳好好补偿,毕竟他们也忙了一整年。”石禾谦指示。
“我待会就去办。”石顺德回应,放下手上的帐册,抱起兄长审看过的,欲言又止瞧着他。
石禾谦翻开帐册,见弟弟还杵在一旁。“阿德,有事吗?”
“大哥,事情是这样的,娘问你今年的清明,你要不要随我们去扫墓,顺道上寺里祈福,吃顿斋饭。”
“我图刚绘好,这一、两天就要刻版,事情挺多、分身乏术,你陪娘去吧。”
又被拒绝了。
石顺德不气馁,好声好气再道:“大哥,你今年刻的年画在南北两京与其他大城分号书肆同步上架后,两天内销售一空,忙了一段日子,是不是该出去透透气了啊!”
大哥老将自己关在采石楼里,除了看书养花,就是终年刻版画,平淡如水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在爹娘授意下,他得连哄带拐将兄长骗出采石楼,拉出石府大门,感受府外热闹的京城生活,让他体会身为京华传奇的尊崇与荣耀。
大明的版画百家争鸣,而大哥在脸受伤后的初期终日躲在采石楼,不敢面对世人,无聊之余,他要人买来雕刻刀及刨平的木板,依他所绘的图画,刻起平生第一幅版画,虽然无名家手工来得精致,倒是成就感让他开怀好多日,于是他往后的生活重心便全移到这从未接触的领域。
他一古脑儿钻研此技艺,巧意、用心再加上石府经营书肆、印刷铺十多年,在爹的帮忙下,他的版画得到文人雅士的赏识,甚至连市井小民对他的作品亦深感兴趣。
众人封他为京华传奇,许多名门正宗的雕版师对半路出家的他心有不服,但世人都爱买他的版画却是不争的事实,再说石府书肆公平地贩售各家版画,并未因大哥是石家人而垄断市场,所以不能说那些前辈们技不如人,只能说其巧思方面得多多加强、好吸引买主。
“阿德,你快去帮爹的忙,别在这儿逗留太久。”石禾谦淡淡的道。爹少了他的帮忙,小弟得多担待些。
“但娘说……”他话未说完,即被人抢白。
“娘要去,你陪她老人家去行了,”石禾谦落寞地垂低眼,眼神黯淡叹道:“你明知道我是跨不出这一步的。”
他不想让姑娘们见到他时拔声尖叫,不想小孩见他就嚎啕大哭,更不想看到有人无意撞见他的脸就昏厥不醒;他花六年的岁月克服心理障碍,不敢轻易面对人群,让他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自信在出家门后便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