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报复吗?」她冷哼着,上下打量他。「你全身上下仍毫发未伤啊。」
他啼笑皆非地揪着尚不及他肩膀高的茱莉亚,戏谑道:「我是否该庆幸妳这一巴掌手下留情,让我得以完整保存我的牙齿?」
他轻松的自嘲,她不自觉地怒意全消,莞尔回道:「你的确应该庆幸我是个力气不大的女人。」
「嗯,否则现在牙齿不完整的会是妳。」
这句话让茉莉亚的怒气又全都回笼,她狠狠也瞪着一脸不在意的麦肯恩咬牙切齿:「你这个粗鲁、自大、无礼的野蛮人!我希望永远别再见到你!」
茱莉亚恨声骂完后,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疾速离开,彷佛身后的人有传染病似的。弗雷也立刻紧追在后。
麦肯恩目送她远走后,才扬起一抹自他母亲死后便不曾露出的开心笑容。
「这太疯狂了!」
「嘘,妳小声点,别让我爸妈听到。」弗雷紧张的打开书房大门,确定长廊外并无人偷听后才又退回书房,即低声解释:「妳知道我只能找妳商量,我需要……」
茱莉亚比了个手势打断他。「你需要商量的人应该是你爸妈,这样重大的决定,我帮不了你。」
「可是,他们一定不会答应……」
「所以你就用离家出走、不告而别这种方式来伤害他们?」茱莉亚沉下声说道。
「我不是……」弗雷一僵,盯着她一分钟,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力说道:「没错,我这样做的确会伤害他们,可是我别无他法。他们是如此地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任何他们不接受的想法,所以我只能选择最糟却最有效的做法。」
「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出自于爱你。」
「我不要这样的爱!」弗雷猛然暴跳起来怒吼。
他烦躁的耙着头发,在书房内走来走去,一向斯文拘谨的个性丕变,代之而起的是个像活火山般随时爆发的焦燥性格。
茱莉亚一语不发地瞪着他。几年下来,他隐藏的烈火性子已渐渐披露于外,愈来愈不像当初那个沉静呆板、有如一摊死水的小男孩。
最后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茱莉亚。
「从小我就被教育要做个贵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一不要求符合上流社会的标准。」他控诉的眼底是浓浓的苦涩;他闭一下眼,而后说道:「我已经厌烦这种有压力的爱,我想要自由,想飞,想展翅遨翔,想用一双脚踏遍世界各地,用一双眼看遍美景,想体会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心情。」
他顿住,双眸盯住茱莉亚。「是因为妳,让我有了想飞的心,想挣脱这一切去看这世界。」
「我──」茱莉亚惊讶的指着自己。
「嗯。」他眼底涌进一丝回忆。「记得我十岁那年,爸爸因女王要求而到中国谈判,进而认识了妳父亲,半年后我们返回英国,也同时带着妳离开。」
「当时妳才小我半岁,却坚强的面对远离家园的事实,不哭不吵闹,只以欢笑快乐的面容面对我们。我知道其实妳也会害怕恐惧,私下也会流泪,但是擦干了眼泪,妳会真正开心的过生活,而不是强颜欢笑。从以前到现在,妳率直积极的人生态度,影响我很多,也愈发让我讨厌上流社会的虚伪做作。」
耸耸肩,他无可奈何叹道:「可是我无法摆脱世袭的贵族身分,所以我想溜开一段时间,去体验我想过的海上生活,一段真正卸下贵族身分,完全自由的生活。」
茱莉亚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可以去旅游一段时间,未必要上船去啊,海上的工作不但粗重,而且危险……」
「我就是想藉海上的工作磨练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成熟强壮的男人。」他满脸兴奋地陈述:「而且我打听到商船中鼎鼎有名的麦氏船队,据说船长不仅是优秀的航海专家,船只出事率也最低。不仅如此,听说船员中有许多是金盆洗手的海盗……」
「海盗?」她扬眉。
「是呀,想想看,与从前雄霸海上的海盗共事,是件多么刺激有趣的事呀。」
「我看,磨练是其次,应该是你体内隐藏的冒险犯难心发作了吧?」茉莉亚打趣道。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她笑道:「都有啦,我一直很羡慕海盗狂野不羁的海上生活,我的祖先曾经出了一名名叫黑鹰的海盗,他还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宠臣呢。不过,我的祖父母及我爸妈似乎很引以为耻,尤其是我爸妈,你知道他们的个性,中规中矩且嫉恶如仇,他们根本是痛恨极了海盗……」
弗雷停顿了会儿,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茉莉亚。
「这也是我不敢开口向我爸妈明说的原因之一。我怕一提到海字,他们就立刻否决了。」
茉莉亚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唐纳森夫妇待人亲切而热诚,没有上流社会惯有的傲慢,但仍不脱英国人拘谨保守的个性,尤其是在管教唯一的儿子上,态度更是严厉刻板;这也许就像中国人望子成龙的心态吧?
「你准备什么时候成行?」
「我听说麦氏船队里最大一艘船──伊娜号,正在募集船员,我已经写信过去,现在就等回音,如果没问题,应该是一个月后出发。」
「那不就是我从圣约翰毕业准备返乡之际?」茱莉亚沉吟道。
「嗯,差不多。」弗雷凝视着毫无血缘却视如己妹的茱莉亚。也就是因为她即将离开英国返回中国,他也想要逃开;没有她活泼开朗的身影,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独立面对严谨的父母及沉重的家族责任。
「那表示──届时没有人可以帮你善后,安抚你父母因你离家出走而痛心绝望的情绪。万一因此发生了什么事,你想,你能承担这样的后果吗?」茱莉亚客观的分析。
弗雷顿时僵住。
第三章
茉莉亚则不语,留下空白让他沉思。
她一直相信「获得」是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没有任何事可以不劳而获,包括知识、友情,甚至是亲情。没有真诚付出,绝对得不到共鸣与反应。
而现在他必须学会评估两权相害取其轻,这是他面对成长的第一步。
沈默良久,弗雷终于艰难地开口:「如妳所说,我的确无法承担这种严重的后果,所以一直故意逃避,不敢面对……,但是我又极度渴望完成梦想。我真的很矛盾……」
面对弗雷紧抿双唇、陷入两难的痛苦模样,茱莉亚不禁又一次心软──她该如何帮他?
※※※
一个月后。
伦敦港口。
午时的泰晤士河畔热闹非凡,一艘艘花样繁复、色彩盛丽的帆船、游艇及轮船,栉比鳞次地停泊在河岸两侧。数艘运载乘客的定期邮轮边,更是挤满了送行的人潮及装卸货物的马车。
远远地,茱莉亚就看见停在码头另一边那艘黑色壮观的「伊娜号」;在众多缤纷色彩里,她显得独特而醒目。
今天,是弗雷预备登上伊娜号、正式成为麦氏船队一员的日子。
也是她的返乡之日。
她终于正式从圣约翰女子学院毕业。八年了,她一直期盼这一刻──返回中国与她阔别已久的父母团聚。
怕自己受不了凝重的生离气氛而泪洒当场,更添伤感,所以她特别要求唐纳森夫妇别来送行;就当作她出海远游,而他们终有聚首的一天。
一思及唐纳森夫妇真心待她如子女般,茱莉亚心上不由得翻涌一阵酸涩,渐渐又蔓延至她眼角。她十分明白自己的幸运,因此一向坚强不轻易流泪的她,仍禁不住红了眼眶。
弗雷见状,轻轻拥住了她,一时之间地无法言传心中的复杂情绪,只能让起伏的心情渐沉淀。
对她,他有无尽的感谢与亏欠。
是她来到他家成为家中一员时,他才懂得欢乐开心为何物。她的俏皮活泼及聪敏体贴,不仅软化了他父母的严肃,更解冻了他家封闭多年的春天,带来了欢笑。她不会知道她给了他多么不凡的启蒙。如今,拜她所赐,他终于能勇往直前地追逐梦想──而这是她陪他在他父母房间前跪了三天三夜的结果。
如他所料,他壮起胆子坦白的结果,是被泼了一大桶的冷水──遭他父母的严厉训斥责备,而且被禁足。
后来茱莉亚进房与他父母谈了很久,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一出来后,便拉着他在门前下跪。据说这是中国古人祈求谅解的谦卑方式。而且通常会奏效。因此即使他跪得腿麻了,也不敢吭一声,何况茱莉亚这个局外人也默默陪着他。
也许是心疼茱莉亚一个女孩子竟跪了这么久时间仍阻挡不了她;也许是看见弗雷的认真与执着;也或许是茉莉亚的话奏效--保护过度的孩子无法成材,历经风霜阳光的洗礼才能更为茁壮,也才足以承受爵位的继承与家族的重责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