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申酉交替时分,客人陆续前来会英楼用餐,占个好位置欣赏张山人精采的表演。今晚张山人说书讲到‘皇后落跑’的大结局,酉时未到,一楼的大众厅已是人满为患,二、叁楼的雅座,几天前也被预订一空,等着达官贵客陆续进驻。
幸好会英楼内全体人员平常训练有素,一下子涌进这幺多客人,也能应付裕如。尤其是跑堂们,脸上一律挂满笑容,耐心又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为他们点菜、送餐,顺便讲解前情提要,用最优的服务态度安抚众人因不耐等待而生出的焦虑情绪。
辰光就在忙碌中匆匆过去,当晚霞都没入暮色,灯火盏盏挂起,开场的锣声敲响,满楼的人语喧哗立刻鸦雀无声。静默中,台上的乐团奏出悠扬的旋律,缠绵中透露着喜气的曲调仿佛正暗示着今夜的剧情走向,空中跟着传来轻快悦耳的喜雀啼鸣,一道青影同时自叁楼祥云般地翩翩降下,落坐在戏台中间预先摆设好的桌位。
他身穿文士袍,头戴纶巾,留着山羊须的清俊脸容气色红润,浓眉下的修目熠熠生辉,看起来约莫叁十许年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见他撮口成音,清亮的鸟鸣源源不绝自嘴里发出,首次见识到这门神技的观众无不暗暗称奇,心想,怪不得张山人说书会大受欢迎,原来还真有些门道。
一时间,满楼鸟声嘹亮婉转,忽儿上、忽儿下、忽儿左、忽儿右,在一阵似要冲上云霄的高亢之后,以一个圆润的转音停歇,余音却仿佛还在众人耳边缭绕不去,等到回过神来,便见张山人一手摇着不知从哪里取来的羽扇,一手拿起桌案上的香茗啜饮。
‘好!’
随着不知从何处爆起的这声大喊,鼓掌声、喝采声如雷响动,张山人放下茶杯,微笑地示意众人安静,他嘴皮掀动,将咬字清晰的语音送到会英楼上、中、下叁层里的每个座位上的每双耳朵内。
‘上回说到皇帝将岳翕未死的消息告诉芳兰公主,答应要成全他们俩。这番大仁大义,芳兰公主自是心怀感激。然而,公主芳心深处最急切的盼望,还是见情郎一面。知心体贴的皇帝很快为她安排,芳兰公主于是来到皇宫,看到岳翕颈上缠着白布,虚弱地躺在床上休息,泪水再也禁制不住,像两串散落的珍珠扑簌落下……’
众人耳朵竖起,心弦都被那咬字清晰、沉稳有力的开场白所抓紧,以至于没料到会从张山人口中听见柔媚的女性娇啼,‘你怎幺可以……’接着又承接回先前的男声陈述,直教初次见识到张山人说书本领的观众惊奇不已。
不愧是纵横说书界的第一把交椅,原来张山人不仅会学鸟叫,连莺声呖呖般的女儿家说话嗓音也模仿得唯妙唯肖,更教人叹为观止的是,他的声音不仅能变男变女变变变,即使同样是姑娘家的声音,同样是男子汉的声音,却能在腔调、音韵、情感中,表现出细致的不同,语音一变,即成了另一个人物,端的是神乎奇技。
这就是张山人的厉害之处,他不仅是说故事的高手,也是声技演员,说学逗唱样样一流,即使是再普通的故事,他也能说成精采绝伦,何况是由岳墨生亲自执笔、担纲演出的‘皇后落跑’!想到此书明日上市,必然是一场热卖,续日不由得眉开眼笑了起来。
呵呵,自己投资的生意都有赚钱耶!被自己所发掘出的人才,例如岳墨生和张山人,也各自在擅长的领域里占有一席之地,身为发掘出千里马的伯乐,续日感到与有荣焉。
咦?闪了一下神,怎幺故事就结束了?幸好张山人明天开始会进宫表演给太皇太后欣赏,到时候还有机会补听。
续日喝了口热茶,虽然接下来有相声表演,可是……承认吧,自己也像在场的其它宾客一样,满脑子都是‘皇后落跑’的剧情,根本容不下季氏兄弟的演出。
或许就此打道回府,正要询问同伴的意见,灵敏的耳力却被隔壁包厢的声音给吸引。
‘还以为张山人有多了不起……’说话的男声显得慷慨激昂。
续日听他竟然对会英楼的台柱张山人不满,决定听清楚他的不满之处,提供给张山人改进。
‘……今日才知他跟市井的其它说书先生没两样。’
‘是你耳朵有毛病,还是我耳朵有毛病,听见你真的那幺说了?’娇脆悦耳的女嗓疑问地响起,‘光是精采的口技表演,就不是其它的说书匠能及得上的,你怎会认为他跟其它说书先生没两样?’
‘我指的不是技巧。’
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续日却可以想象出对方必是凶眉横目地说话。
‘你刚才没听见他说,下期要开讲石林关之役吗?他与市井的其它说书人一样,只提定国公一人的功绩,把我们这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兵士当成什幺!没有我们,定国公一个人能把莽军击退吗?’
‘豪弟,说书的人当然是讲一个代表人物,不可能把参与打仗的人一个一个道出,你没必要生气。’新出场的男声音色如古琴般优美,不疾不徐地奏出理路清晰的劝解,续日对他的身分感到好奇。
‘那可以提表姑爹呀!’不满的声音持续高昂,也越显激动。‘当时镇守石林关的主将是他,攻打莽国的前锋元帅也是他,是他领着大伙儿上战场杀敌,为什幺只提在后方指挥的定国公?好象所有的功劳都是定国公一个人的,我们都没有!’
听到这里,续日已经猜出隔壁包厢的客人身分。
他们是不久前,因击败莽军而有功,受封入京的前石林关守将唐庆龄,和他的副将李伯希的儿女。最先大放厥词的男子应该是李伯希之子李人豪,后来说话的男子则是唐庆龄之子唐劭杰。
续日推想得没错,占据隔壁包厢的客人的确是他们。为首的唐劭杰,相对于表弟的忿忿不平,拈起青花瓷茶杯徐徐就唇的他就显得太过平静,只那双深黑的眼眸透出一抹犀利来。
‘我们的功劳,皇上已论功行赏,毋需张山人裁定。他会这幺说,是因为不败战神已经变成一个传奇,拿他来当噱头,会比爹的名头吸引人……’
‘表姑爹如今官封兵部尚书,也没有差多少……’
‘有差没差,不是你说了算。’娇脆女嗓的主人李芸芷懒洋洋地释出反驳,引来兄长的怒目相向,但她仅是挑挑眉,神情丝毫不显畏惧。
‘别说这里是京城,不是石林关了。就算是在石林关,那里的百姓、兵士,如今哪一个不把定国公当成战神?!表姑爹虽然镇守石林关有十几年,可从未像定国公一到就打了那幺漂亮的一场胜仗,论起名气,表姑爹是逊色了些……’
‘你怎幺胳臂往外弯?!’
‘我是实话实说。’芸芷对老哥的顽石脑袋摇头。‘这场仗如果不是有定国公坐镇指挥,能赢得那幺容易?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吧!’
李人豪一时语塞,无法否认妹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满心不甘。
‘何况有功人士,都依功行赏、加官晋爵了。表姑爹如今能官拜兵部尚书、封威武伯;爹从副将升任将军,隶属兵部,负责新兵操练;表哥和你分别在御林军和兵马司担任重要职位,全是定国公向朝廷推荐的,你反而跟人家斤斤计较谁的功劳大了!’
这幺说,好象他气量狭小又爱争功似的!
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明明只是对张山人的说法感到不满,却碍于口齿不若妹妹便给,无法将满腹的委屈立即诉诸言语,只能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瞳。偏偏同伴们都不接话,任芸芷似笑非笑地瞅视着他,人豪感觉到一种沉闷的重量累积在胸口,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听见──
‘多美好的结局啊!但愿我是芳兰公主……’欣羡的轻叹逸出如花的唇瓣,那美妙的声音犹如仙乐飘飘,但此时听在众人耳内,却显得突兀,目光纷纷望去,落在那张秀美清新如甫从水面探出来的芙蓉嫩蕊般的娇脸上。
原来是她在说话呀。
众人心里的突兀很快消融不见,仿佛这如天外飞来的话是再自然不过。
只因为那人娇憨的神情像方从一场美梦里醒来,表示着刚才叁人谈话时,她仍在梦中,此际脑海里还充满梦里动人的情境,难怪说的是梦话了。
‘就嫁给皇帝!’
李芸芷索性陪着说梦话,满怀无限憧憬的甜美声音,慷慨激昂地掷出,却不知自己的话会像一把冰冷且锐利的剪刀,无情地剪开表姊芳心里由丝丝、缕缕的糖丝织就成的绮丽梦裳,引起她无法置信的喘息与愤慨的驳斥。
‘芸芷,你怎幺可以这样讲?!岳翕怎幺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