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较于人声鼎沸的前院,位于东西跨院交会处,四周环绕着回廊、亭榭,一派江南园林风光的中庭花园,仅管处处可见成排的双喜字红灯笼高高挂着,依然显得寂寥。
白日里繁花斗妍,翠竹与水光相映的风景,全都笼罩在夜雾里,夜风吹拂下,枝叶婆娑起舞,有如张牙舞爪的魔怪,看得人胆战心惊。
但有人生来胆大,偏贪图这份不受人打扰的静寂,矫健的身形不受酒意影响,一眨眼便登上屹立有百年历史的银杏树,藏身在不管是白日里阳光普照时,还是黑夜里星星一般的灯火照明下,都提供了最佳的屏障,形成一处可以观视外在世界,却不被人窥见,由浓密的枝桠掩蔽的隐密空间里。
伸展身躯仰躺在枝干上,透过随风摇曳的树叶隙缝,一弯新月伴随着繁星点点,薄薄的夜雾轻笼在花树间,夜色美得诗情画意。
呼出满嘴的酒气,隐隐飘来的桂花香令人心情荡漾,意识涣散在良辰美景里,任酒意拉下沉重的眼睫,鼻息逐渐浓重……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
不知隔了多久,遥遥听见一道凄凉的女声吟诗着李清照的词句。
可都入秋了,哪能说春迟呀!
同样是雾夜,“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不是比较旖旎吗?
然而,雾中隐约可见的娉婷身影却无郎可偎。
她的郎呀,是今晚的新郎,怀里拥抱着另一名女子。
是以,为伊憔悴损芳姿,倩影显得格外孤单,瘦弱的双肩抖得伶仃可怜,载不动哀愁呀。这番景象扯紧了他的心。
姑娘,他想喊住她迷失在浓雾里的身影,告诉她还有一双心甘情愿的臂膀等着她投来。
轻盈的身躯停了下来,似乎听见他热情的告白,犹疑地正待转身——
悉悉卒卒,悉悉卒卒……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干扰了待转的娇躯,等待的心不由得焦灼地暗呼不妙,一道高昂的尖笑声不受欢迎地闯进了情境旖旎的梦世界里,震散了转过来的身影,也震醒了迷失在梦境里的魂灵。
什么……
一口气还没喘过来,身子便滑出树枝的支撑,幸好他反应够快,及时抓住另一枝叶,稳住受惊过度的身躯,只有短促的枝叶摩擦声泄漏了窘迫的处境。
这些声音听在寻常人耳里倒不觉得有异,只当是夜风穿林引起的枝摇叶动,咯咯的笑声不受影响的一路飙高,直到尽兴了,方接上心满意足的赞叹。
“从来没吃过这么入味的蜜汁熊掌……”
“鹿唇才好吃呢!肉细鲜嫩……”另一道没那么高亢的声音啧啧不绝地辩道。
男子在树干上坐好,镶嵌在俊雅脸上的一对卧蚕眉微微蹙着,残留在眼里的惺忪与惊诧一扫而光,替代的是浓浓的不悦,眸光阴郁地穿透树叶隙缝落向不远处——从通往前听的走廊缓缓走来的一票女眷。
“我倒是喜欢那道八珍过海。有鱼翅、辽参、鲜贝、紫鲍、乌龟蛋、鱼骨、鳌肚、鱼皮,全都是得来不易的材料,据说只有皇帝才吃得到。”身材圆润的妇人边咂着舌,边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那我们不都当了皇帝吗?”先前惊扰人美梦的女声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另一名同伴附和着,“我尤其喜爱冰糖炖燕窝那道。采用的是最上等的血燕,还是进贡给皇帝吃的那种喔。为了等这道甜品,我可是忍尿忍得好辛苦。对了,齐夫人,你要带我们到哪里上茅厕?”说到后来,她的语气有些急迫。
“就在前方不远。”低柔的语音温慢地回答,灯光映照出一张妍丽的娇容,那是名约莫三十许年纪,装扮得极为体面的贵妇人。
“不远?从刚才你就说不远了。到底还要多久?”尿急的人忍不住埋怨。
“是有点距离。”齐夫人似笑非笑地溜了同伴一眼,“不过比起跟其他人挤外头的茅厕,多走一点路也值得。许夫人再忍耐一下吧。”
“噢。”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眼巴巴地跟来了。
深吸了口气,许夫人试着移转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忽略膀胱处的急迫压力,红艳的唇叨叨说了起来。
“铁家庄今晚的喜宴可说是我生平吃过的宴席中最精致豪华的。”
“没错,就连铁庄主的寿宴都及不上。哎,瞧我这记性,例忘了许夫人和张夫人上回吃寿酒时都没来呢。”穿得几乎要比新娘服还红的万字袍服的瘦小妇人摇着团扇道,刚才就是她啧啧不绝地大赞鹿唇好吃。
“裘夫人爱说笑了,你都记得起我们上回没来了,哪还能嫌自己记性差呀。”许夫人脸上带笑,却暗暗酸在心里。
对方分明是故意炫耀自己有来参加寿宴,别人却没办法来嘛。
哼哼,她不过是连泻三天,下不了床,所以没法随夫君前来罢了,可不是没接到贴子喔。
“寿宴错过虽然遗憾,可喜宴上我是吃够本了!”身材圆润的张夫人呵呵接口。
“这倒是。吃这场喜宴,胜过吃三十场寿宴。铁家这次是跟北方第一堡胡家堡结为姻亲,宴席当然不敢马虎。外传胡家堡富可敌国,这次嫁女儿,备的嫁妆好比公主出嫁的阵容,光是送嫁的排场让人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铁家在这种情况下,若把喜宴办得寒酸,凯不是削了自己的面子吗?”许夫人议论道。
“没错。据说胡家小姐的嫁妆里,光是南洋来的珊瑚树就值千金了,遑论还有白象牙簟、云母屏风、和阗宝玉、南洋珍珠……”裘夫人如数家珍。
“这些虽然名贵,还比不上价值连城的血璧呢!”齐夫人懒洋洋地插嘴。
“那是故世的胡夫人传给女儿的嫁妆。据说能解百毒、治百病,贴身收藏有冬暖夏凉的效用,行动时还能治愈内伤、加强内力,可说是无价之宝哩。怪不得要出动胡家堡的两位公子爷亲自送嫁。”高亢的笑声再次咯咯响起,宫灯将那张扁扁的大嘴照得分外鲜明,也令树上的男子从心底打起冷颤来。
“刘夫人说得没错。光是血璧便足以引起各方觊觎,其他珍宝就不用说了。对了,许夫人,茅房就在前面转角过去,你……”齐夫人话还没说完,尿急的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众人不以为忤,索性在附近继续聊下去,张夫人乎先赞叹道:“两位舅少爷都这么俊,新娘铁定也美得很。”
“美当然是美……”齐夫人语带保留。
“铁少庄主这下不就是人财两得了吗?”张夫人呵呵笑道。
“人是得到了,财可未必。”刘夫人扬眉笑道。
“什么意思?难不成新娘的嫁妆,铁少庄主还不能碰吗?”张夫人好奇地追问。
“你不知道吗?”刘夫人眼里有抹众人不知、唯我独知的得意。
“你指的是,新娘的嫁妆要原封不动地送给华家的敏瑜小姐吗?”齐夫人优雅地开口。
“噢,原来你知道呀。”刘夫人的气焰馁了下来。
“知道什么?你们快点说,逗得人家心里好痒。”
“张夫人别急,我这不是要说了吗?”齐夫人转向中庭,目光幽幽地看着天边月,娇柔的语音如泣如诉。“你知道铁夫人是我跟刘夫人的表姐吧?”
“当然知道。”
“这件事便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当日华家同意退婚,华敏璁向胡礼荭提出以嫁妆相赠其姐的要求……”
“退婚不是华家主动提出来的吗?那个华敏璁怎么会……”张夫人感到奇怪。
“怎么你也信他们用来欺瞒愚夫愚妇的那套!”刘夫人语带不屑地哼道。
“难道不是铁炽冲到华家的运,那个华敏璁才提出退婚的吗?”虽然觉得刘夫人的话有些刺耳,求知若渴的张夫人仍按捺下不悦求证。
“当然不是!”刘夫人斩钉截铁地否决。“事实上是……”她神秘兮兮地左瞄右看,最后还压低嗓音,“胡礼荭怀了铁炽的孩子,华敏璁不愿他姐姐嫁到铁家来受委屈,才决定退婚。”
“啊!”张夫人惊呼出声,“我就在奇怪,若说铁炽会冲到华家的运,订亲时候不也有合八字,那时怎么没算到!即使真是如此,取消婚事不过一个半月,铁炽便成亲,于情于理都太匆促了,倒像是存心给华家难看,怪不得华家人没来吃喜宴……”
“你这么说,倒把华家人给小看了。”齐夫人意味深长地道。
“怎么说?”张夫人一脸茫然。
“华家不是因为心生不满,才不来吃喜宴,华家没这么小器。你们都知道源兴行吧?”
“唔,那是华家的产业嘛。”裘夫人逮到机会插嘴。“从船运起家,三代下来,规模已经扩展到钱庄、当铺、造船、酿酒、布料、茶叶、珠宝、古董……总之,能赚钱的正当买卖华家都有插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