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衣女子经过挂号窗口的时候,只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便迳自走向诊疗室。
建生正在为一位二十几岁的男性患者做听诊,抬眼看见走进来的人,不禁脸色大变。
“施医师,好久不见。”她盈盈浅笑的望着他。
“翠薇——”他几乎讷讷的发不出声音。
他的反应使那病人也感觉讶异的回头朝翠薇看。
“在忙吗?”她的话有提醒他的用意在。
他赶忙先向病赔个罪:“对不起,稍等一下好吗?”然后才满脸惊疑的问道:“你穿这样——”
“我的外公去世了。”她平静的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她急切的追问。
“三天前,他走得很突然,我们谁也想不到。”她的眼睛泛起一片红丝。
“怎么会这样?他是什么原因去世的?”他关切的问道。
“脑溢血,我外婆发现他倒在浴室的时候己经断气,我今天来是给你送讣闻的。”翠薇将那张讣闻放在他的桌上。
他拿起那张讣闻看了一下,点头表示,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她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翩然离去。
傅云悄悄的问美嫱:“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美嫱也是一脸的疑惑。
傅云注意到自从那黑衣女子出现之后,建生使开始魂不守舍起来,而且眼神中忧郁之色更浓了,难道这个女子便是他内心的伤痛吗?可是她还那样年轻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诊所关门之后,傅云上楼洗澡,建生的沉默寡言和心事忡忡的模样使她十分挂心,却又不便开口询问,她必须顾虑自己的身分,她根本没有立场对他如此关怀。
洗完澡后,她随即把换下来的衣物清洗干净,拿到房间外面的阳台晾晒,她的眼光瞟向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心里不禁疑云重重,这么晚了,他究竟要上哪儿去?
※ ※ ※
建生心里一面犹豫挣扎,一面忍不住的往翠薇的外公家走。
翠薇的母亲如芸大他五岁,两人以前是邻居,在他家还没搬离祖厝住到街上以前,他和如芸经常在一起读书,如芸对他就像弟弟般疼爱,而生性沉默内向的他,却一直苦苦的暗恋着她,从来没有勇气开口向她表明,不只因为她大了他五岁,也因为他从小就有一位童养媳的妻子在等着他,那是他永远逃避不了的责任和义务。
他在二十一岁那年奉父母之命和月容完婚,如芸早他一年嫁给柯士超,时光荏苒,命运变化难料,想不到月容和如芸都先后离开人世,他一直未曾再娶,只因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占据着如芸的身影,当年轻的翠薇突然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他几乎要以为是老天对他的恩宠。
柯士超在如芸去世之后,娶了一个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妻子,这点使翠薇很难接受,愤而从台北来到这个南部的乡村暂住,然后很快和他陷入一阵情丝纠缠中。
至今他依然很难分得清楚他爱的是如芸的影子或真的是翠薇本人,因为她和她母亲长得如此相像,以致他在看到她的同时,立刻跌入往昔少年时期的苦恋中。
而翠薇对他的依恋又何尝不是一种移情的心理?她因为有个忙碌的企业家父亲,使她特别渴望得到父亲的注意和关爱,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后,这种感受分外强烈,可是她的父亲忙碌依旧,再加上娶了一个年龄差距悬殊的妻子,更令她积怨日深,以致爆发种种冲突。
他不得不怀疑翠薇之所以会和他陷入这种纠缠不清的恋情中,除了受到她母亲和他的故事影响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父爱的慰藉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想和翠薇的那段充满纠葛的情缘,他的心仍因轻微的痛楚而悸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陷入一片泥淖般无法自拔的爱上她,可是一切外在条件全都不允许他们相爱,他们之间不但相差二十几,她又算是他的后辈,凭他家和她外公家的渊源,绝对没有人会赞成他们交往,包括他自己在内。
另外又有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勇气抗拒礼教传统的束缚,同在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手杰也无可救药的喜欢上翠薇,在种种因素的考虑下,他只有选择退缩一途,坚持推拒翠薇的情感。
从她伤心的回台北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在这五年当中,他总是活在她与她母亲的影子里,她们母女两人各据他心灵的一角,他依然分不清楚他爱的是谁?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所爱的痛苦都是应该的,也不值得同情,他是一个没有勇气去追寻所爱的男人,因此才受思念的惩罚。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心里既难过又无奈,他去找她做什么呢?虽然他允许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在这种深夜时分等着他出现,他当初既然没有勇气爱她现在又何必去找她?
此刻的感觉就和五年前一样,他总是如此苦苦挣扎,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徘徊,也和年少时代对如芸的暗恋相同,爱又不敢爱,忘又忘不了,相思不断,痛苦不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从这种心的桎梏中解脱?
※ ※ ※
傅云躺在床上关灯准备睡觉,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心思清明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注意着楼下有无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
她干嘛这么在意他回来了没有?他去哪里。去找谁、回不回来又关她什么事?她怎会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仿佛一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妻子。
这种想法不由得令她脸红羞涩起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早就背叛她而深受他的吸引,他毕竟是一个那么出色的男人,轻易就能触动女人的心弦,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女人,根本抗拒不了她所散发出来的迷人魅力,她会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也是极自然的反应。
承认自己内心的感觉,使她有种畅快和轻松,却也十分烦恼,从今以后,她必须更加小心的掩饰自己的感情才行,否则一旦让他发觉,她可要无地自容了。
她清楚的听见楼下传来铁门拉动的声音,一颗心才像由半空中落了地,很快的睡意便袭上眼皮,在意识逐渐混饨之际,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不断的在她的脑海中萦绕,泛起一个个问号。
※ ※ ※
美嫱还没到,傅云先开了诊所的门,略微打扫整理一香,到了诊所应该的时间,美嫱准时来上班。
“云姊,早。”
“早。”
然后建生也从楼上穿戴整齐的下来,一贯的西装裤配衬衫打领带,除了两鬓间的几许白发,他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他甚至连老花眼都没有。
“施医师早!”美嫱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早”
“你的报纸。”傅云将报纸放在他的桌上。
早上患者还没有门的时候,他总是会先翩看报纸,可是今天他却只是坐在座位上瞪着那两份报纸看,仿佛丧失神志的人一般。
美嫱不禁有些担心的偷偷问她:“云姊,施医师是怎么了?看起来有些奇怪。”
傅云也是一脸烦恼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么心事吧?”
“你去问问看好不好?”美嫱单纯的对她道。
傅云露出一个苦笑,摇摇头道:“我不方便去问他。”
“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关心一下而已。”美嫱不解的说道。
傅云仍是摇摇头。
“那我自己去问他。”美嫱说着,便从药剂室走出去,假装开玩笑的问道:“施医师,你是失恋吗?怎么一大早就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的人,怎会失恋呢?”他这样回答。
傅云在药剂室里侧耳留意的倾听,感觉他的话里不仅有着自潮之意,也充满一股沉重的落寞。
“那你怎么会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美嫱直截了当的问他。
“是有些心事没错。”他坦白承认,却没有说明。
“你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们吗?”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
“我们可以替你分忧啊!”
“傻丫头,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忧愁或痛苦,都只能自己承担,即使再亲密的关系,也无法替你分担什么的。”
“小姐,挂号。”
傅云拉起注意力,开始为患者办理挂号,一会儿,美嫱便走回药剂室,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陆陆续续看了几个病人后,建生趁着一个空档,下定决定似的站起来,对傅云她们交代道:
“我出去一下,最慢不会超过半小时回来。”他的神情流露出些许的凝重。
看着他满腹心事的离开,”傅云的心情不禁也笼罩一股阴霾。
第七章
翠薇和她那些阿姨、舅舅坐在院埕里时搭起的遮棚下闲聊,除了偶尔回答他们一些关心的询问外,她总是沉默的想着心事,并不真的对那些琐碎的人事有兴趣。
他已经知道她回来,昨晚为什么没有出现?难道他真的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吗?不,从他昨天看见她的反应推论,他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把她淡忘,他之所以没有来找她,是还无法坦然的面对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