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瞪着她摆在桌面上的印刷型录和估价单,窦嗣丞的脸色就像刚蒸好的臭豆腐,甚至让甄孝齐有种隐隐闻到那股臭味的错觉。「我不是让妳跟上回那家印刷厂交涉的吗?」
甄孝齐瑟缩了下,但本着会计锱铢必较的本能,她还是有话要说。「我知道上次合作的那家印刷厂价钱合理、分色精细,而且跟我们公司的作业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是比较之下,他们的工钱稍微贵了点,所以我想……」
窦嗣丞嗤笑一声,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没风度地打岔。「贵多少?一张差不到三毛钱!」而那些差额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他只要求精致的成品,价格不是很大的问题,真不晓得这女人在想些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提起自己少得可怜的胆子,甄孝齐指了指他桌上的型录及估价单。「我看过这家新厂商的资料,也和他们的业务人员接洽过;他们保证印刷出来的效果绝对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并表现出绝佳的配合诚意,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
窦嗣丞凶狠地瞪她一眼。「妳干过业务吗?全世界最不能相信的话,全都是由业务口中说出来的!」业务员的嘴远比算命师的嘴还会胡诌,这女人根本不懂!
「那依你这么说,我们公司业务的话也全都不能信喽?」她明知自己这是虎嘴拔须的危险举动,却还是管不住嘴巴地脱口而出。「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设置业务部门?」
因为窦嗣丞除了拥有会计室经理的头衔之外,他还有个和「另类传播」脐带相连的尊贵身分──他是董事长的孙子。
换言之,他极有可能是「另类」下一任或下下一任的董事长,她此刻的举动,无异是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执意为新厂商「仗义执言」。
窦嗣丞狠抽口气,他两眼圆瞠、脸色铁青,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是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这般顶撞他
「妳妳妳……」他胀红了脸,一时间控制不住脾气,竟当场结巴了起来。「我不是请妳来来来……教训我!」
窦嗣丞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当他的情绪波动太大时,极容易控制不住地结巴。
因为这个要不得又尴尬的致命点,他总是将情绪隐藏得很好,蓄意留给外人一副温驯有礼的表象,也一直隐瞒得天衣无缝;可偏偏他那张面具在甄孝齐面前怎么都戴不住,每每教她气得七窍生烟却无法可治。
「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是就事论事。」甄孝齐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胜利的快感,她真的只是想为公司多少节流一些些而已。「而且我相信在『另类』,根本不会有人敢教训你,你实在是太谦虚了。」末了还掺着些许嘲讽的语调。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教训主管的能耐,更遑论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会计,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纯粹是抒发感想罢了。
深吸口气,窦嗣丞狠瞇了下眼稳住激动的情绪,思索着反扑的方式。「与其说就事论事,不如说妳一毛不拔!」
打蛇打七寸,那才是致命点。带着点报复的意味,他故意挑中她性格上最容易为人诟病的小缺点来打击她,相信以她在公司里的表现和各部门间流传的耳语,这点应该足以令她原地跳脚。
果不其然,甄孝齐敛去唇边那抹轻浅的笑意,原就白嫩的脸庞更显苍白几分
「难道我为公司节流的想法也错了吗?」微微抖颤的红唇,竟让窦嗣丞心头产生些微莫名其妙的歉疚感。
「我不是……」他试着表达自己的歉意,可惜甄孝齐并没有给他机会。
「或许一张海报省不了多少钱,可是你们家之所以会有钱,我相信那也是由小钱慢慢累积下来,存久了才会有如此可观的数目;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从来不相信钱会从天上掉下来!」或许窦嗣丞当真踩到她的痛处,她的叨絮一时间竟停不下来。
一席话说得窦嗣丞无言以对。她说得没错,以前爷爷也是贫困家庭出身的孩子,虽然很有赚钱的头脑,但若不是奶奶为爷爷一分一毛地存下那些辛苦钱,恐怕他们现在也没这么好的日子可过。
经理办公室里呈现短暂的静窒,两个脸红脖子粗、针锋相对的人隔着办公桌遥遥对峙,彷佛谁先眨了眼谁就输了似的。
就在甄孝齐双眼泛酸,自觉即将败下阵之际,窦嗣丞竟然先投降了。
「我实在很想知道,妳之所以养成如此……呃,小气的原因。」他微叹口气,原本想嘲笑她吝啬,但不知怎的,话一脱口却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弯,选择较不损人的言辞。
约莫三个多月前,会计室原先的会计组长陈秀兰向他申请退休。陈秀兰可说是公司的三朝元老,由年轻做到老,他实在不好意思否决她退休的意愿,毕竟她大半生的光阴全奉献给窦家人。
他原想由两个助理会计里擢升一位担任会计组长,可是陈秀兰坚决表明那两位会计助理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职位,因此「另类」不得不另行征人,由陈秀兰负责面试。
结果,陈秀兰人是征到了,雀屏中选的竟是毫无背景的甄孝齐;窦嗣丞见到她时也颇感讶异,几乎是立即想起两人在便利商店前的邂逅──如果她当时不是那么在意那五块钱的铜板,或许他不会对她的记忆如此鲜明。
天晓得当时他受到的刺激有多大?他那出众的外表、优雅的气质,竟远远及不上那五块钱在她眼里的魅力而被彻底忽略!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那段太过另类的邂逅,造成他对她的态度不若其它员工那般随和,说不出所以然地,每当他面对她时,总是会带着那么点调侃的冲动。
可他绝对不承认自己记仇──他怎么可能有如此小家子气的肚量?呿!
「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小气,我只是惜福。」深吸口气,她不想深入探讨这个属于私人的问题。
她不否认每个人性格的养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原因或理由,可那些原因或理由并不足与外人道,至少,她就不想让她的上司知道。
「喔~~原来这就叫做『惜福』。」他一副受教的模样,以再明显不过的眼神扫过她身上的衣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不认为一个年轻女孩得惜福到这种程度,非得将自己搞成三、四十岁的老气。」
其实窦嗣丞很怀疑,公司那些人的眼睛是不是长痔疮还是怎地,为何在选美会上,会将手上那「神圣的一票」投给一个天天穿着深色且沉重的衣物,除了发髻变不出其它发型花样,看起来像个保养得还可以、精神年龄却已经是老欧巴桑的女人?
思前想后,在伤透脑筋、杀死不少脑细胞之后,他总算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那就是参赛时的服装是由合作厂商提供,全体统一,她才能以天生的优势脱颖而出。
「我、我就喜欢做这种打扮不行吗?衣服本来就是用来保护身体的,谁规定一定要穿得花俏?」一反之前的苍白,甄孝齐反常地胀红了脸,小手紧握成拳。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忍受如此大剌剌地被批判仪表,甄孝齐也不例外;虽然她是情有可原,却也不免感到些微受伤。他伤了她的自尊,倔强的自尊。
什么嘛!低级下流的大沙猪!她在心头狠狠地咒骂着,表面上却还得维持面无表情,实在是很辛苦,但她却感觉有种发泄的快意。
窦嗣丞当然不知道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除非他有观心术。
「妳恐怕不知道,穿戴合宜的服饰不仅是一种美观,更是一种礼貌,至少不会有碍观瞻。」他洋洋洒洒地发表自己的看法,看似颇得意自己可以为她上这堂仪表美学。
「有碍……」甄孝齐一口气卡在喉管,红通通的脸胀成猪肝色,怎么都说不出「观瞻」二字。「你……」
天!这个男人太过分了!要不是她需要这份工作,她实在很想蹬起双腿,给他来个「夺命连环踢」!
见她恼得七窍生烟,窦嗣丞反而变态地勾起唇角。「妳不用太感谢我,纠正下属不自觉的缺失,是身为一个上司的责任。」
忍!她要忍!但是熬字底下一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刀,插起来可真痛啊!
「多谢经理的『指教』,身为下属的我感觉……很受用。」甄孝齐深吸口气,倔傲地抬高下巴,硬是压抑住抽搐不断的颜面神经,微瞇起眼,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之前说的话不中听,那么,我道歉。」
管他爱花多少钱去印海报?横竖浪费的不是她的钱,就算省,也省不进她的口袋,她那么多事干么?
微蹙眉心凝了她一眼,窦嗣丞陡地撇撇嘴角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