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端康见她来了,便遣走了大夫。
他命令她站到他跟前,替他包扎。“你会的是不是!因为这两处伤,是为了你才添上去的。”
都儿喜正视他裸露的胸膛,焦黑、结痂的两块疤,极丑陋的烙印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知道蒙古士兵是怎么处理外伤的吗?为了防止箭口的瘀血化脓,我们用烧红的热铁烙在伤口上。”
滋的一声,都儿喜的心一紧,为那痛。
“都儿喜。”他低哑着嗓音唤她,单手环上她的左肩,右手轻托着她的下颔,让她的眼正视着他的。
“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前去替阿尔坦收尸。即使受这两处箭伤,我亦是无悔。热铁烙身的痛,我也可以挺过来。但是,都儿喜,我承受不住你的鞭笞,你明不明白?”
她的无情、她的冷眼,对他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你怨我为了你遣阿尔坦出征,我认了一切,且愿意付出代价来偿还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赌上四十万蒙古军,不该赌上他们的妻子儿女,不该赌上忽兰那丫头的。”
忽兰!
都儿喜目光一颤。“她怎么了?”
“那傻丫头,可能是怕坏了事,会熬不住刑求,所以早在我们抓到她之前,她便服了药,毒哑了自己。”
“哑了……”都儿喜喉咙一紧,眼眶泛着温热的水光。
忽兰她……怎能这么傻?
“让我去见她。”
“你不会想见她现在的模样。”
“你刑求她?”
“我不得不,她战前通敌。”
“是我的主意。”她打断他的话,且拦下了一切罪名。“事情的主谋是我,是我偷的布兵图,是我偷的作战计划,是我遣忽兰将战略拿去给努尔哈赤,所有的事全是我做的,跟忽兰无关。”她大声承认了一切。
他望着她渐渐惨白的脸,半晌之后。他开口了。“你以为我会不明白吗!我这座帐子不是谁都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更遑论是在这金帐里翻箱倒箧地找寻军事机密。”
“你既然早明白了一切,那就不该为难忽兰。”该入狱受刑求逼供的人是她,不是忽兰。
“都儿喜……”他用手温柔地替她拨去纷落在颊边的发。“你以为忽兰那丫头毒哑了自己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私心坦护你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土默特部,还是浩齐恃?不,都不是。是单单为了你一个都儿喜,而你怎么能不明白?”他鹰眼蓄着柔光,深情地看着她。
忽地,他摇头失笑。
“不,你不是不明白。你就是太清楚了,所以才掐住我会甘心为你付出一切的弱点,而一味地试探。你是在探;探我萨尔端康为了你,究竟能扛下多少责难、多少罪……”他的话突然中断,攫拿她下颔的手倏然缩紧。
都儿喜痛得皱上了双眉,萨尔端康吻上她的唇。
轻轻一吻,便又放开。
“一切。我可以为你放弃所有,包括偌大的江山,包括四十万大军,只是……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去爱你。”她知不知道,为了爱她,他已心力交瘁?
都儿喜目光转为冷寒,终于正视他的眸光。
一个理由是吗?
可以,她给他。
都儿喜扯下袍子的系带,卸下衣衫。她赤身裸裸的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
萨尔端康的心都冷了,她以为他要的,就只是她的身体!
若事情真可以这么简单,那么他可以用强的,而且霸着来,可以不用顾虑到她的心、她的感受、她的恨。他更不用等这么久,牺牲了那么多之后,才换得她心不甘、情不愿的献身。
“你当自己是什么?”
“一件交易品,你愿意交换,我便愿意卖。”她口气淡然,说的正是一笔买卖。
为了她,忽兰毒哑了自己且身受刑求之苦,而她能为忽兰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一个都儿喜换一个忽兰,就这么简单。”她的口吻里没有温度,没有情感。
够了,真的够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不仅仅看轻了自己,也伤了他。
交易是吗?
那就交易吧!
萨尔端康抱着都儿喜上毡毯,解开帏幕,他关上了这一幕的纠缠不清。
第六章
忽兰让人给放了出来,她首先要见的就是都儿喜。
为什么我会无罪释放?你做了什么——忽兰在纸帛上写着她的疑惑,一双清亮的眼眸直直地望向都儿喜。
都儿喜回避了那样的目光,避开忽兰的询问。
突然,忽兰明白了,格格为了她,成了萨尔端康的人。
为什么这么做?我说过这一切由我扛的;我不怕严刑拷打,我不怕战前通敌的罪名,我不怕……
都儿喜霍然握住忽兰振笔直书的手,开口道:“你不怕,但是我怕!怕你遭受严刑拷打之苦,怕你战前通敌的罪名真定了下来,你会处以死刑。
“在阿尔坦死了之后,我原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当我听到你为了守口,竟然毒哑了自己。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活着的人比死的人还重要。”
所以……你成了萨尔端康的人——格格为了她,做了她不愿意的事。格格知不知道她这样做,比赐她死还让她觉得难受。
格格一向比任何人都来得心软,看别人为她受苦,她只会比那个人更难过;原来她的付出,竟成了格格的负担。既是如此,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忽兰搁下了手中的纸笔,目光坚强而温煦,她咧着嘴,展了笑,以无声的口语,说了句:格格,请多保重。而后,她便转身离去。
都儿喜见她的反应心头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
“忽兰!”都儿喜掀了帐帘,追了出去。
投想到她追出去,见到的竟是忽兰纵身跳下古列延外的护城河。
“忽兰——”都儿喜拉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都儿喜,你做什么!?萨尔端康从都儿喜的后头抱住她的腰,方才就差那么一步,她就要跌进土拉河里了。
都儿喜回神一转头,看到了萨尔端康。那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在这一刻全涌了出来。她扯着萨尔端康的衣襟,宣泄她的泪、她的恐慌。“忽兰她跳河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萨尔端康从来没见过这么脆弱的都儿喜,他移眼,望着水流湍急的河面,二话不说地便跳下河找寻忽兰的身影。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萨尔端康才捞起在河中载浮载沉的忽兰——
面容惨白的忽兰嘴角挂着朵笑,神情安详。
都儿喜跪在忽兰的身畔,手颤颤地抚向忽兰的脸,而触手所及的只是一片冰凉。
忽兰……
都儿喜将忽兰的身子拉起,纳入怀里紧紧地抱住,并用面颊蹭着忽兰冰冷的脸。她失神地喃喃自语着:“放心,我会很快就下去跟你作伴,你跟阿尔坦要等我……”
※※※
忽兰死后,都儿喜的眼中没有泪,她只是成天呆坐。
一双空洞的眼、一袭雪白的衬衣、一个魂不守舍的躯体。
萨尔端康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这是在折磨他,用凌虐自己的方式来让他不好过。
都儿喜,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的长叹唤她回神,都儿喜眼眸移向萨尔端康,她细细地端睨他——那样冷峻起棱的面容、飞扬跋扈的眉宇,却将她的生活打入了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找上我?”她喃喃的问。“我只是想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只想跟阿尔坦放马、牧羊,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阿尔坦走了,忽兰死了……究竟是为了什么!”都儿喜眉间打了褶,她真的不解。
霍然,都儿喜昂脸,目光定在萨尔端康的脸上。
从不儿罕山上他的身负重伤、古列延他的狂妄霸气到不儿罕虎口楼门前,他的温柔多情……过往的一切都在都儿喜脑中飞掠而过。
“如果没有你,那我们会生活得如同我们所想像,平静而无波。”她的口吻里幽幽地藏着一丝丝的怨怼。
“所有的事,全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起一切的罪名,但、都儿喜,你别用这种方式凌虐我。”见她不吃、不喝,连眼泪都不流的,就只是呆坐的模样会让他怕。
怕自己猜不透她的思想时的恐慌,更怕她会困死了自己。
“都儿喜,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别闷下所有的痛楚,迳是往心里头搁!
都儿喜侧着头,皱着眉,看向萨尔端康的胸口。
久久,她回过神,抬头问萨尔端康。“当初,你让大刀划了道刀口子,那时候……你痛不痛?”
她的话,萨尔端康不懂。
都儿喜走近萨尔端康身边,抬起手搁在他的心口。“我是说,你的心,痛不痛?”
“不痛。”他回答了。
她看他,喃喃重复:“不痛!”
“对,不痛。”只是看她这样,他的心真的很难受。“都儿喜。”他伸手揽她入怀。
她乖顺地让他抱着。
忱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心跳。都儿喜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喃着:“那阿尔坦应该也不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