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全瞧见了?”练如滟面色不改,依旧温和。
“我一直希望你这双手不要再染血腥。”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水眸里,有撼不动的执着,她轻声回问:“如果,有一天要你放下‘回生堂’,你办得到么?”
眉峰连攒,东方曜一时无言。
“你办不到的。”淡淡喟叹,她微微笑了:“世称‘北西门、南东方’,当初你若继承了阳谷家业,无异是坐拥半壁山河,你宁可舍弃这些,为的是济世救人。现下,‘回生堂’成了你的根,无论如何,你都绝难舍去。”
他没否认:“可是……”
“咦?怎么是你?”
东方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插进的声音扰断,但见那人一脸怏怏不快,口里犹自喃喃叨念:“今儿个是冲煞还是撞邪啦?要不,怎么所有惹人厌的家伙全找上门了!”
“齐磊,你叽叽咕咕的,说些什么?”笑容褪去,秀颜板起。
“哦,没,没什么。”有气无力地抬眼正对师父,齐磊无奈地撇了撇嘴。刚刚师父对江湖臭郎中分明不是这副表情,为什么对他就换了脸孔?
“看来,你身子大好了!”东方曜转向齐磊,态度温和亲切。
“没让阁下的药苦死,万幸万幸!”他随便拱了个手,眼睛却膘向他方。
对他毫不掩饰的敌意,东方曜只是轻晒,迳向练如滟说:“你收了个有趣的徒儿。”
“不用你夸我,在我师父面前作人情。”鼻里哼出嘲讽,他才不想承江湖臭郎中的情咧:“就算师父弃我、舍我、不要我,也是我跟师父两个人的事。”
练如滟冷眼看着齐磊,寒嗓道:“你放心,如果哪天我决意弃你、舍你、不要你,就算他为你说情,我也绝不领受。”
“啊,师、师父……”原本故作强傲的俊容,登时垮下成哭丧。呜呜呜,师父的骼膊怎么是往外伸的?
东方曜看他师徒俩一来一返,敏感地察觉到内室先前的沉郁气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烟消云散,甚至连他心头的紧绷也宽舒了。
“我该回铺子去了。”他站起身,向练如滟轻轻点了个头:“酒肆里的路,我熟,不必送我了。”
“嗯。”
东方曜迈开步子,跨出门槛,屋外晴光历历,明亮却不扎眼;他相信,在练如滟的生命里,终会拨云开雾、璀璨如斯的。
和她相识三年多,第一次,他这么深深相信着……
※ ※ ※
日幽向晚,暮色彤金,在地面迤逦出两道并肩同行的颀长身影。
“师父,怎么样,这赵五嫂鱼羹果真名不虚传吧?!”笑眸清清,齐磊往练如滟那儿凑头过去。
“唔……鱼肉质细,汤水味鲜,确实不错。”
“那可不!”听到师父认同,他不禁抬高了下巴,乐得很:“听说皇帝老儿经过濮阳,特地宣见这赵家五嫂,尝了味道后,还命御膳房师傅同她学着呢!”
“瞧你得意的样儿,这些,不过是传闻而已。”她摇头轻笑。
“师父,小徒的确得意,但……不是为那赵五嫂鱼羹得意呐!”剑眉挑起,神采飞扬。
“嗯?”
“小徒得意的是……”手指往自个儿的脸上一点,齐磊开怀地说:“现在,终于瞧不见师父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啦!”
瞧不见她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闻言,柔美直觉地抚上了容颊:“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练如滟不解。
“师父忘啦?小徒不是说过──师父只要一笑,这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就会不见呀!”
只要一笑……她,笑了么?练如滟微怔,霎时间无言以对。
齐磊没发现她的情状,一径继续追说:“要是师父喜欢,咱们明晚去尝尝郑家油饼,听说也是濮阳城一绝。还有还有,城西右掖门外,听说有摊专卖梅花包子的,馅儿的香味儿能传百里呢!”
他那急着献宝的模样,练如滟看在眼底,不由得好笑:“这么多‘听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探出这些消息的?平日,不都忙着练武么?”
“练武,当然是最重要的事!”齐磊勾起右臂一振,慷慨激昂。但立刻又换回嘻哈表情,挨在她的耳边轻道:“可是,让师父开心,也是小徒的责任呐!”
自从那天闯进两名不速之客后,他始终觉得师父神色间隐隐透着郁结。
“责任?”秀眉微抬。
“嗯嗯!”他连连点头:“师父说过,收人为徒是要担责任的,那么,拜人为师当然也是这般吧。”
“想不到,我说过的话,你倒记得牢。”
“岂止记得牢?我还值得身体力行咧!”拇指在鼻尖飞快擦了下,益发沾沾自喜了起来:“早说过了嘛,我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徒儿。”
练如滟斜睨了他一眼,轻叹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赞你一句,就能自个儿说上好几句,也不晓得脸红。”
“谁说的?那可得看赞我的人是谁呐!要是那个江湖臭郎中呀,我才……”
“江湖臭郎中?”练如滟耳尖地截了他的话头,面色一沉。
惨惨惨!嘴快,果然容易出错!齐磊神色顿僵,巴掌拍在额上,啪啪作响。天呐,他怎么会笨到在师父面前脱口说出对东方曜的私下称呼?
她这徒儿,向来不懂掩饰,瞧他的样儿,练如滟心下已经有了谱;他口中的“江湖臭郎中”肯定是指──东方曜。
“师、师父,我……”手在后脑勺耙呀粑,这会儿,齐磊反而热红了脸。
“他向来脾气温好,怎地你老看他不顺眼?”眉心微颦,练如滟沉声问。
“我、我、我……”他支吾半天,目光始终不敢正对师父。
“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
算了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今儿个他是豁出去了!
“师父,我……”齐磊猛地抬首,恰恰对上练如滟情态已端的丽容,临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可他转念又想,此刻吞吞吐吐,恐怕会坏了师父好不容易才舒展的情绪呐,那么,这些天的安排岂非付诸东流?
思及此,齐磊当下心一狠,便直接将肚里的话倾出:“谁教江湖臭郎中每次都一副和师父相交深熟的样子,看了就让人讨厌!”
“就这样?”
“唔。”他低着头,闷闷地应了声。
“孩子脾气!”练如滟轻斥了句。
“这才不是孩子脾气呢!”齐磊高声欲辩。想了想,自觉委屈,于是又黯下了嗓,嗫嚅道:“我就是讨厌他,这样有错么?”
她这徒儿的性子,当真澄如水、净如云,想什么就说什么。以他这般年纪还能如此直抒思绪者,不是天生痴愚,就是日子顺遂、遭逢幸运:想当然尔,齐磊──属于后者。
练加滟一时凝语,心湖莫名泛起的叹息如漪,这一波漾,意外地让她察觉埋藏胸腺的苦酸味儿。难道……难道她是羡慕他的如意,转而自怜自伤起来了?
齐磊见她面色沉沉、丹唇抿得紧,只道是自己惹师父不悦,登时急了起来;他伸手试探地拉了拉她的衣袂,低着声问:“我这样……是不是让师父很为难?毕竟,那江湖臭……呃……东方大夫是师父的旧识。”
她抬眸向他,依旧保持缄默。
“小徒知错了!”向师父认错虽是甘愿,齐磊仍有些许泄气之感:“师父说得对,是我孩子脾气,才没考虑到师父的难处。以后,我绝不会对东方大夫出言不逊了。好不好,师父,你就别再恼了?”
瞧他说得真挚,急得连额问都冒出汗来,练如滟不禁软柔了嗓,轻轻应道:“我没恼。”
“真的?师父不恼了?”清眸迸亮,笑容骤现。
“不是说过了,我没恼?”齐磊的直率反应,让她心窝暖动:“虽然他是我的朋友,却不代表你非得如何。”
“但,我这样……多少会损及师父的颜面吧?”他困窘地抓了抓头。
“说你孩子脾气,你不愿承认,现在说你没错,反倒自个儿嚷着画押。”练如滟抿嘴一笑,无意间流转出风致嫣然,霞彩映姣颜,更添了明艳。
齐磊怔怔凝视,竟不由得痴了……
“唔?怎么突然不说话?”
“哦!没、没什么!”一霎绮情震荡入怀。齐磊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薄唇似笑非笑地动了动,露了腼腆。
见着他的古怪神态,练如滟蓦地心头温热,竟怦跳如鼓:“没什么就走快点儿,这天,要黑了。”话匆匆摆下,她加快了步子。
“哦,师父!”齐磊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嘴里又叨说了起来:“师父,明儿个你要先尝梅花包子还是郑家油饼?如果师父都不喜欢,还有……”穹幕渐由红艳转为沉蓝,点点星子微现光踪;在东方天际,轻悄悄地浮出了一弯新月,明辉清皎,洒落在地,柔了两道归途中的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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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剑!”
“啊?又要拿剑?不是刚使了一回?”齐磊瞪大了眼望着练如滟,见她一脸认真,想来是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只得依言捡起才丢下的长枝,犹自咕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