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跃上在回廊的横栏,倚着廊柱屈脚环膝坐了下来,夜阑人声阒,很适合向大理道别的……
不舍的情绪此时终于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她明白,这一离去,怕是再难踏上这里的土地了;她更了解,当她明日随前往大宋经商的孙老板回去,和大木头就真的情了缘尽了。
微侧过头,避开街角的遮挡,她瞧得见几颗执意秉着微弱蓝芒的星子自不量力地企图在一片漆黑中点燃明亮。
“好傻呵!”她认真地注视着,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地自言道,却不知说的是天星还是--她自己。
其实,在这段离家的日子里,浣宁还是很想念表哥表嫂的,虽然出走的是她的意愿使然,但并不代表这些亲人在她的生命里不再具有份量,而在异乡独自一人,才愈发殷切地思念起一张张旧日长对的脸孔。
留恋与欲归,难舍与念家,原来是可以并存不悖的……
原来--可以。
※ ※ ※
“欸,不公子,是你啊?”小僮掌灯,拖着干了一天活儿的疲累身子,正要回窝里好好睡个觅,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个人坐着。“怎么还没睡呀?”
话才说完,他就张大了嘴,硬是打了个倦意浓浓的呵欠。
“没什么!”
“小公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
“嗯。是啊!”她带着礼貌的笑容应道。
“我们村里大伙儿也都很喜欢小公子啊……”这小公子人活泼聪明、待人又好,一点富贵人家的骄气都没有,在他们下人眼中真真是个易处的人。“小公子何不留下,等你大哥自京师回来再一道启程嘛!”
她无力地咧嘴一笑,很无奈虚弱,可要她答话,却是更加困难。
“哦!不行!”小僮皱起眉头,想到了什么似的,自顾自地嚷了起来。
“嗯?”她听得一头雾水。
“你大哥他说此行凶多吉少,所以才恳求咱们长老安排可靠的人送你返家。”小僮滔滔说着,浑忘了长老曾交代不能多言此事的。“小公子若在咱们村里等着,只怕……”说到这儿,才惊觉自己失言,在人家面前说他亲人将亡,真是……赶忙自打几个耳括子“呸呸呸呸!掌个乌鸦嘴儿!”
“怎么这些,长老都没对我说过?”有个想法从她心底深处飘飘地莲浮起来,却深怕再次落入一厢情愿的泥淖里。
“长老吩咐过不能……”说到这里,长老的交代才上了心头,他蓦地捂住多话的嘴。
闯、祸、了!
“是我大哥说的?说不要让我耽忧?”她小心翼翼问出口。
小僮僵立在当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在她目光灼灼的温柔胁迫下,终于支支吾吾地应道:“嗯……嗯……”
应浣宁点了点头,对于这个答案的反应,真正波涛汹涌的是心头的浪潮。
“那……那……小公子,我……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再不走,搞不好连他自己小时候尿湿过几条裤档子都招了出来。
“嗯,晚安。”她朝他一笑,眼底的喜悦难掩,化做婉媚的眸波。
※ ※ ※
“什么?人不见了?”
“今儿个一早就没瞧见小公子了。”小僮面对长老,心虚地报出应浣宁不见踪影的讯息。“倒是在桌上留有一张纸条。”
长老接过一看,果然……这少年当真追随兄长往大理府去了。“现下只希望他们兄弟俩吉人天相,神明能够保佑了……”不禁扼腕浩叹,无限欷歔。
一旁的小僮愧疚地缩了缩颈子,小公子要是真发生什么不幸,那岂不都是他多嘴害的?他也诚心地为他们祝祷:“小公子,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呀!”
纵使这样,他依旧逃不过长老如电目光的直直射来。“小角子,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
小角子心虚地立刻紧闭起眼,不敢接受长老无形的谴责,如果可以,他还想用手指堵住耳孔,来个“不闻不见”。
唉……祸从口出!怨得了别人吗?
※ ※ ※
梅漱寒乍到大理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被誉为世外桃源的地方,堂堂一国首邑竟然落魄到如斯境地--倒不是市街景观的残破败坏,而是每个人的神色、从眼瞳流露出来的情绪,令人不忍卒睹呵……染病的脸是蜡黄无彩的绝望,以及对死亡最无可奈何的认命;未染病的则是衣不解带后的憔悴,以及对于瘟病的深深畏惧。
如果人世间真有所谓的炼狱,肯定是失却希望的地方,而眼前的大理,给梅漱寒的感觉就是如此。
“对不起,请问天龙寺怎么走?”他话一出口就发现所有的人都停下原来的动作,将注意力往他身上投来,不过他并不以为意。
“年轻人,你往天龙寺去是要为病患诊治的?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得病的人。”
“是的。”在路上他就听人说到大理府将染病者全集中在天龙寺的后堂,招请天下医者前往,他想,以此百医齐聚的盛会,“他”应该也会出现吧……
对梅漱寒而言,治病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师父临终前唯一的交代,而大理之行的主要目的也是在此。
“那你也甭去了,天龙寺的后堂早就没有任何大夫敢去了,里头全是只剩一口气儿的人,搞不好你去那里徒然是送掉这条小命,还是快走吧!你还这么年轻,应该仍是大有可为,真的没必要留下来等着送命。”那人叨叨絮絮地说了一堆。
没错!既然“他”没有出现,那天龙寺的后堂对他来说就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反正他从未将救人济世视为医术的目标,那不过是他糊口的工具罢了;既然生死有命,那么医与不医、治与不治分别也就不是太大这是他向来的想法,更何况身为大夫是必须能看淡生死这种事的,否则早就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他听到的自己居然这么说:“无妨,请告诉我。”
“好吧!你走这条大路直直下去到底左转,出了城门再行约莫一炷香时刻就可以看到了。只是,年轻人,你不怕染上邪气吗?”
“谢谢。”他轻轻一揖淡淡说道,未再多言,便飘然离去。
那人望着梅漱寒挺直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颇有感慨地自喃道:“这大理是造了什么孽啊?竟然……唉……”
※ ※ ※
大理地处西南,气偏湿热,依山傍水,寻常药材是不虞缺乏,只是现下根本无人愿意参与防瘟止疫的工作,后堂满满的病患完全是梅漱寒一人肩扛的负荷,连采药都必须亲自动手。事实上,他到天龙寺这些天来,对于病势之凶恶仍旧无法掌握,开方用药也尚停留在试验阶段。
这日,他如常地到附近山里寻找可用的药材……
“哎唷!”极细微的痛呼传来。
嗯?人声?这里向来没有什么人出没的;埋在草丛中的梅漱寒决定不加理会,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哎唷!”声音比刚才又却亮了些,还夹杂着几声细碎听不清楚的诅咒。
梅漱寒依旧不理,蹲低身子仔细辨识他所需要的药草。
“不行!”那人更靠近了些,说话的内容已经清晰可闻,应该是在自言自语。“要加油!不可以怕痛!要继续努力呀!大理府不远了!对!就在眼前了!”
声音幽幽飘进他的耳里,梅漱寒却不禁分了个神……一怔!
不会吧?不可能的!他随即清醒,摇了摇头,对于自己突生的荒谬念头无奈地笑了起来。
想来最近是太辛苦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宁儿早就应该回大宋了,不是吗?
※ ※ ※
真是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扭伤了脚踝呢?
应浣宁懊恼地噘起红滟滟的小嘴,轻叹一口气,果然是应了那句“欲速则不达”,是因为太紧张了吗?每往前踏出一步,胸口的跳动就加重加快,这应该就是紧张了吧?不过,有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啊?
刚俯身察看了一下,脚踝似乎肿起来了,而且疼得紧,可是不能停啊!这山虽不是什么险峰峻岭,但要她一人在这里过夜,对不住!她还没这个勇气!最重要的是--大木头就近在眼前呵……
“不行!加油加油!”她撑着一张笑脸,不断为自己打气,额上强忍疼痛的冷汗不断泉涌而出,却无法分心去擦拭,她必须将全副的注意力放在迈开步伐。
突然,一个人从旁边的草丛冒出插进大路,走在她前头。
那背……是他!
大木头!不会错的!
她第一次在苏州市集上看到的就是那个高挺的背影,那个一看就觉得很能倚靠的背影。
“大……大木头!”虽然心下怯怯,她还是鼓起勇气唤了他一声。拚着疼,她加快了脚步。
他有听错吗?梅漱寒神色一敛,脚步停顿了半步,才又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