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漱寒本来担心她会抵受不住连日的辛苦奔波,不过瞧她仍然像只小云雀似地始终笑语不绝,想来是低估她了……
“嗯。”他轻应道,一边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拭了拭从额际顺着颊缘姣好弧度滑落的汗珠,动作极尽轻柔。
她将望着远景的目光收回,斜斜向上对着他投射怜惜体贴的眸子,半含羞地灿灿一笑,依着他拂过的轨迹,赶忙用自个儿的衣袖胡乱抹了抹。
“大木头,你到过北方没?”浣宁顺势拉下他在她颊边驻留的手,揣在自个儿的柔荑里,他修长的手指总是让她忍不住想好好把玩一番。“有没发觉这儿真的跟北方相差好多呵?就算是孤山残水也端着秀媚清丽,细致绝美到让人误以为这是桃源仙境!”
“嗯。”梅漱寒颔首。“是啊!”
她已经很开心了对于这样的大木头。他还是同以前一样,回答的话永远是那么简单,但,现在已经很好啦,最起码他都会有反应噱……她想着想着,满足幸福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么开心?什么事啊?”瞧她这个样,他就算想板着脸也板不起来。
“没有啦!”她怎么会有被人发现心里暗藏秘密的感觉?看来只好含糊带过,用“四两拨千斤”的招数掩饰内心泛溢的羞涩,唔……再加上一招“移花接木”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你到过北方啊?否则怎么答得如此理所当然?”
“嗯。”她似乎不知道她的俏脸有出卖主人情绪的习惯,粉嫩的雪颊上掺着灼灼绯酡,是她想抹也抹不掉的,梅漱寒心下莞尔。“曾住在那儿。”
“真的?”看来被转移注意力的是她本人。“你住哪儿?离汴京很近吗?搞不好咱们曾经擦肩而过而不自知,曾经在同一个市集里讨价还价,还有曾经在同一家客栈饭馆用餐!”
可爱的念头!他喜欢看着她这种亮起来的神采奕奕。
“不会不会!咱们一定没碰过面,连错身走过也不可能!”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急着否认刚刚自己的揣想。
“哦?”他连话都还没答呢,怎么她就驳起自个儿的话了?这倒让他很想知道她又会有什么惊人之语。
“如果,咱们曾经这么这么靠近,我一定会认出你来的!一定会的!”
“小傻瓜,咱们那时又不相识,你怎么认得出我是谁?”瞧她说得那样振振有辞的,真是有趣得紧。
“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我会识得你,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咱们相离不远,我总感觉我一定会发现你……对!一定会!”她却没意识到这句话的背后是自己心底的深情款款。
而梅漱寒感觉到了,习惯茕茕孑立的人,面对这种毫不矫饰的表示,有的是满怀的感动、感激和柔情。“那么,我会等着被你发现。”
“啊?”她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答,现在可好啦,反而是她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真的不必说什么,她那越来越红彤彤的双颊已经做了回应,只是她本人没有感觉到。呵!这小妮子该说是机灵聪敏还是……
他好心为她解危,手朝地平线的尽头一指。“看!前头有村落,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 ※ ※
他们行抵聚落已是傍晚时分。
“大木头,怎么这么多空房子啊?人……人都跑哪儿去啦?”天色将暗未暗,配合上刮得紧的风势,诡谲的气氛彻底裹着整个村落,明明该是暮春的热闹繁盛,这儿偏比严冬万叶枯尽还显得萧索,一股毛骨悚然直溜溜地从心里窜了上来,应浣宁攀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你莫慌!”他沈稳地说道。“咱们看看情况再做计较。”
突然,刺耳的声音大作,街角巷里突然冒出一群人,将他们团团圈住,频率一致地敲打着手里的锅盆,每个人目光牢牢锁住在他两人身上,慢慢缩短与他们的距离。
“大木头……”她真是被搞迷糊了,这不会是当地欢迎远客的习俗吧?他们脸上那种又畏又恨的表情,她可不想领教呵!
“各位朋友,有事吗?”梅漱寒朗声问道。
没人回答,还是一步步朝他们包近。
“大木头,他们想不说话啊?”这个情况任谁都不禁惶急起来,她应姑娘自认平凡,在这方面与常人一个样儿。
梅漱寒低头给她一个抚慰性的微笑,隐隐已经猜出个中玄机。
他再次扬起首,仍旧无所惧意,坦然对众人说道:“各位,我们是为贵国瘟病远道自大宋国来此的,不知有何指教?”
没想到他这样一说好像挺有功效的,那让人心悸的敲打声渐渐转弱,最后,终于回复一片寂然,这时纵人群中走出一位白发老翁,平举双臂安抚众人情绪,想来应是当地长老之类的人物。
“两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不得不对外人谨慎些,”他娓娓解释道。“听说邻村就是让染患疫病的外地人借住,结果,人畜无一幸存,唉……”
原来是这样呀!应浣宁轻轻点了点头,如今有的只是深深叹惋,在面对天时运数之际,人的生命显得好卑微好卑微……看来,大理的情况比地想像的要严重得多,不过话说回来,她实在不明了瘟疫肆虐究竟是怎么个情形,一切都是出自书上所写、旁人所述,以及她自己的想像。
“如果两位不嫌弃,请移驾寒舍,让老朽好生招待,以为赔罪。”
“这不敢当,在下倒想请问邻村详细的状况。”梅漱寒说。凡涉及歧黄之术者,他向来投入。
“那就这边请。”
※ ※ ※
梅漱寒面牖而立,溶溶月华柔漫入室,透过一方一方的窗格,用墨色在照得亮了的地面勾勒出他硕长的影廓。
夜已深,人却难寐……
很久未再起涛的心海,因着她而重掀巨浪;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她、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情牵绊,但如今,大理疫情的严重程度恐怕是超出他的预估了,这,逼得他必须重新思索有她同行的适当与否,更逼得他必须正视自己对她已然深种的情根。
在与师父相处的十数年里,她的神色始终冷冷淡淡,纵使他是她的徒儿也难得让她开口说上一句,但她却曾不只一次地跟他说道:“情丝缠身,总是痴心人;毋宁相忘,少向忧与伤。”。因此就算是师徒,两人亦恍若陌路。
他是习惯了,甚至是认同了师父的这种生活态度,所以,他一向是淡淡的,无人能让他萦挂于心,并不是狠绝恨绝,只是--习惯。
行医救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桩桩要解决处理的“事”罢了!
是的,梅漱寒的生命里,没有“人”的存在就算是他自个儿也不在其中。
但现下他再也无法否认,宁儿不知不觉走进他的内心,不知不觉开启了某个他自己已经忘却的部分,而自己不知不觉地沈醉这样温柔的情愫里,不知不觉走到病入膏肓、难以自拔的境地。
原来一切都是这么“不知不觉”……
或许早在默许她的相伴相随时,就注定了他的陷落,一场无可挽回的陷落,尽管有意无意间,他会制止自己深切思量,但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放任自己了。
她,不该来大理的。也许当初他能对自己的私心毫无察觉,而如今情况凶险若此,实在是不容许他继续浑然不知!
这一次,他必须当机立断,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没错!必须!
至于他的惆怅情忧……就顺其自然吧!
梅漱寒深深叹了一口气,对月独思,连一份愁苦都显得格外孤清。
“唔……大木头,你回来啦?”她揉揉合睡已久的眼,自床上坐起身来。“我怎么会睡在这儿?明明记得我坐着等你,等着等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会……哦,是你,对不对?”
那长老以为他们是兄弟之属的,这几天一直让他两合睡一间房,为免真相托出反使人有所误会,他们也就将错就错。
他转身对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瞅着……静静瞅着……
“你赶快歇息吧,床让给你,我刚已经睡饱了,换你好好睡一会儿吧,明儿个咱们不是还要赶路吗?”对他的沈默,浣宁倒是没有太大惊奇,想他多半是疲累的缘故,所以不言。
说完她便要起身,准备上演个伟大情操不输孔融的“宁儿让床”。
梅漱寒瞧她那个热切样,自是感动与怜惜,但,不行!他不能如此,否则他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狠得下心来……
“怎么啦?该不会是站在那儿睡着啦?”他背对月光,加上室内一片黑漆,使地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八风不动地立在那儿倒真让她觉得有些纳闷,于是她又急急提高语调唤了他两声:“大木头!大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