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国前,无意间曾经听人弹奏过。只可惜,当时我年纪还小,那旋律又实在很陌生,後来即使用『回想』的方式企图重建,都破破碎碎的,无法成调。」
哦?也有人跟她母亲一样,这麽喜欢这首歌?事实上,刚刚当阿婆唱出第一句时,她就险险掉泪了;接下来,每字每句每个音符,都是一幕幕的记忆片段重演,让她想起很多发生在十四岁之前的事。当时与现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哪……
「怎麽了?看你的样子很累。」
芳岳微笑地直视著他。「没办法啊,因为老了,所以这麽容易就累了。」
她是真的倦意满满,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她感受了太多,也不小心忆起了太多,那是绝大的负荷。
「那,要不要我背你?」
「真的假的?你别乱来喔!」他语出惊人,教她立刻瞪大了眼。
「背,那就扛的还是抱的,我让你自己选,这样可以喔?」则尧挑眉道。
「你以为这就叫民主啊?」斜睨了他一眼。「不是背、就是扛、抱,说穿了就是要人家接受你的意思,是吧?」
糟,被识破了!「只当好玩,不行?」
「可以,但……」
她正打算对他进行一场礼仪讲训,不料却让他抢先了一著。「但你怕羞?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必担心啦,你只要负责把脸蛋藏起来就好了。」则尧双手大张。
「喏,我的整个身体任你藏。」
双颊发烫,她眸道:「喂,别说那麽暖昧的话。」
「暖昧?哪有?我一直都很坦荡荡啊!」他提出抗议,同时继续进行游说。
「芳岳,你真不考虑?我保证很舒服的。」
「哪有人这样保证的,你又没抱过你自己。」伸出食指在自己脸上划了两道,笑他脸皮厚。
「好,那就由你来做杨则尧怀抱舒适度的测试者吧。」见她言语神色间已有不再拒绝的意思,他就直接行动了——
右手扣牢了她的上身,左手自她腰後一捞,就这样,杜芳岳让他打横抱起。
「你也别闲著,喏,看过电影没?你的右手应该要攀过我的肩,整个人挂在我身上,这样才比较安全。」
「呃,真的……真的有人在看……」他在交代杨则尧怀抱的「使用安全注意事项」,她却在意著别的事情。
则尧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有人看过来,代表你有两个选择:一、瞪回去。二、藏起来。你选哪一个?」
两条路,她选……
将脸往他胸口贴去,然後紧紧闭起眼,不再理会外界,只管她耳底听到的、扑通扑通的、他的心跳声。
好好听哪!
低头瞥见她唇边轻轻绽了弯度,他自喉头滚出了沉沉低笑,然後提问。「杜小姐,不晓得你愿不愿意从杨则尧怀抱舒适度的测试者,改做『唯一代言人』?」
杨则尧怀抱的……「唯一代言人」?
瞬间,她睁开了眼,整个人彷佛被闪电劈中一样,久久无法反应,呈现「当机中」的呆滞状态——
这、是、告、白、吗?
「杜小姐,Hello?」他的话有这麽难懂吗?
什麽话都没说,她第一个反应是要从他怀里挣出。
「哎哎哎,这样危险哪,你好好说嘛,我会放你下来啊。」杨则尧手脚并用地护著她的安全,同时嚷嚷著,好刻意忽略、心底受伤的感觉。
芳岳不知该怎麽来面对他,只低著头盯著地面,眼珠子左溜右转,就是没有勇气拾起来看他。
於是,两人在埔里街头形成静默的对峙,那尴尬气氛之沉凝,教谁都不敢先有动作,就这么站成了两尊雕像。
杨则尧很清楚,现在最需要的是幽默与机智,好打破这个别扭的局面,可是如今他脑中偏偏一片空白,什么字句都想不起来,所有的敏锐全集中到了痛楚难当的左半胸腔。
最後,是芳岳率先突破现实处境的压力涡流——
「对不起。」
她一鞠躬,撂下三个字,转身就是快跑。
芳岳回到饭店後很快收拾好东西,当晚,便赶搭最後一班往台中的客运,决定坐夜车回台北。反应之决绝,又是令他一惊。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状况了?他不明了。
先前,他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对他有了情、动了心,可为什么临到最後关头,她却撤出了两人世界,独独留下他一人?
两个月以来,从陌生到熟识,回忆起来,他知道她有了什么样的改变,也知道自己有了什么样的改变——
刚开始,他老觉得她奇怪,从没想过有人会乐於被「工作」二字侵占全部的生活,而她,虽然不是板著晚娘脸孔,对他的态度却是拿捏在公事公办的分寸,和气但不亲近。
至於改变的转折点,他无法用理智明确地标记,似乎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他一点点靠近,她逐步卸下心防;思念,贯穿著两人分别的那些日子,那是种强烈的直觉,无关乎分析、解释、归纳的逻辑推演。他不再觉得她乐於工作是奇怪,只希望她在工作之余,要适时休息与放松;而她,虽没有热情奔放的回应,却开始会跟他说些玩笑话,眼神更柔、表情更多,还有说话的语气……
唉,她明明是有感觉的!
自胸中吐出长长一口闷气,他沦陷在漫漫的思索与惦记里,无法抽离。
然而,整夜未眠依旧振奋不了寥落的心情,杨则尧甚至没有意愿步出房间、饭店好继续未完成的旅行,完全没有。他就像一抹游魂,在这方密闭空间里,时而起身踱步,时而仰倒在床,神情却同样空洞。
从原先的想不透,慢慢地,到後来连分析的气力都耗光了。在阻隔所有声音的静默底,他只是发呆。
直到,电话声突然来袭——
「请问杨先生在吗?」
「我是。」
「杨先生,昨晚三一O号房的小姐,离开前留了一封信,是要给杨先生的。请问需要服务人员送上去吗?」
神智稍微恢复了,他已有能力应答。「没关系,我自己到柜枱拿,谢谢。」
简单地将仪表整理了一下,他便到柜台索信。
内容其实很简单,很……公私分明。她希望,他能摒弃对她个人的种种想法,不致影响即将来临的合作。
收信人:Yang
署名:Carol
公与私的那条界线,她的确划分得很清楚,清楚得……有些残忍。
唯一让他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她的笔迹比平时潦草许多,这应该是反映了她的凌乱心情吧。
就是认真投入了爱情,所以哪怕对方的情绪是痛苦、是挣扎都好,都比无动於衷来得好,来得令人安慰。无动於衷,才是最不愿接收到的回应。
可笑吧?或许,还有点卑鄙,但这就是人性。
在爱情的领域里,没有圣人落脚的地方。
而他,不是圣人。
※ ※ ※
台北,西华饭店。
为了「大提琴诗人——Yang」访台记者会,都铎的经纪公关部可说是全员出动。
「Kathy,你怎么老盯著Yang看?不会是煞到人家了吧?」一同站在门口当接待人员,Mary趁空档轻轻用肘碰了碰Kathy。
「不是啦,我是一直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好像在哪见过咧。」
「这句话,我听你说过好多次啦。」Mary叹口气。「那时,你迷『Hero』的时候不是说木村拓哉是你前世的恋人;後来看『爱上女主播』的时候,又说张东健是你上上辈子的相公……」Kathy跟许多单身女子一样,喜欢在观看戏剧节目时驰骋对爱情的幻想,可回到现实,老觉得多数的男人思想幼稚,脑袋装满黄色废料,於是有意无意就摆出大女人的姿态。
「不是这样啦!」她的两只眼珠子还是钉在Yang身上。「这次是真的,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
厅里,记者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茶。都铎这边,总经理余启钦、公关部经理柯中捷都出席了,不过主要的对外发言还是交给负责的杜芳岳。
现在,就是芳岳代表都铎在回答若干记者的提问。
「啊啊啊!」Kathy掩嘴惊呼,手指一会儿比向杜芳岳,一会儿又比向Yang。
「Kathy,你还好吧?请不要发出乌鸦般的叫声。」Mary连忙抓下她的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Kathy兴奋地反握住Mary。「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在永康街看到Carol和一个帅哥去吃芒果冰?」
「嗯,记得。」
「就是他啊,就是Yang啊!」若非顾忌这是个重要的场合,她一定尖叫出声了。
「不会吧,可能是你看错了。」Mary严重质疑。「刚刚在准备的时候,我觉得Carol对Yang的态度很正常啊,就跟以前对任何客户一样,并没有比较特别呀!」
「我应该不会记错啊,现实里可以碰到那么帅的人,不会记错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