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取所需,互不相干——这原是她对这桩婚姻的假想情况,如今不过是回到预设的轨道,她何必闷闷然,觉得生活若有所失?!
下意识地,绕珍将怀里的JoJo抱得更紧了些。此时此刻,她需要那种柔软而充实的感觉来填满空虚。
“幸福”这两个字真可怕,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拥有时,觉得那不过是个流俗的笑话,但只要曾在心里轻轻一个晃闪,“幸福”就成了无论如何也抛不开的渴望,除了任由这种瘾头主宰喜乐与哀愁外,别无他法。
绕珍叉了块巧克力戚风蛋糕往自己嘴里送。
唔,这蛋糕太甜了点,甜得会让她想起从前喜欢巴在面包店窗外张望出炉点心的自己。
父母去世得早,对于他们,她的记忆已经淡得所剩无几。印象比较深的,反而是之后和姊姊相依为命的日子。在叔叔伯伯姑姑阿姨舅舅的家里来来去去,总不小心会听到“穷鬼”、“拖油瓶”之类的词汇,她是年幼,但并非无知,她晓得大人指的是她们姊妹俩。
最后,姊姊毅然决定放弃高中学业,一肩扛起开销,就两个人独立生活。
当时,姊姊十七岁,而她才八岁。
日子过得是很拮据,但姊姊从没让她冷着、饿着,比起先前反而快乐多了。她最喜欢在巷口面包店出炉的时候跑去当第一个客人,一条热腾腾的法国面包,可以让她享受快乐的两餐哪。直到她国二那年——
刚开始,她以为姊姊是胃出问题,才会时时干呕,后来是姊姊被她问得烦了,才总算松了口。姊姊说,她怀孕了。
宝宝在十二月底诞生,赶在她的期末考前。她知道姊姊开心,可是,宝宝的爸爸始终没出现,而这她不敢问。
就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女娃娃组成了新的家庭。生活更忙碌、更混乱、更清苦,但同时也增添了不少乐趣。
可是,她没想到,宝宝在生日前夕不见了。
“姊,宝宝呢?”她问。
姊姊想挤出笑容,最后却是泪水滑落,像把戏变失败的魔术师,满脸净是很苦很苦的颓丧。
“宝宝回家了。”
“家?宝宝的家不就在这里?”她不解。
姊姊还是淡淡地笑起了,只是那笑,轻轻的,进了她的心底,却是又酸又沈。
姊姊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小珍,以后,你一定要很有钱、很有钱!”
“为什么?现在这样不好吗?”她急急辩解。“我并没有想要什么漂亮、衣服或是文具呀,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傻瓜,谁说有钱只是为了买东西。”姊姊柔斥。“有钱,才能作梦,才能完成很多心愿哪!你就可以去学编织、学做蛋糕,还有更多你有兴趣的东西,我知道你喜欢这些!”姊姊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像我这样,梦再多再大再漂亮,也永远只是梦。”
她听着听着,眼眶湿透了。她知道姊姊牺牲很大,但立到现在才明了,姊姊最惋惜的,是失去作梦的权利。
“以后,你要过得很好,要能想做什么就去做。”姊姊眸光炯炯地盯着她看。“答应我,小珍!”
姊姊极其严肃的态度,让她迟疑了会儿。最后,她还是点头了。“我知道了,姊,我答应你。”她想看姊姊笑,更想替姊姊弥补这个遗憾。
“那就好。”姊姊幽幽地吐了口长气。“你幸福,那就好。”
那天以后,宝宝成了她和姊姊禁绝的话题,因为那会痛,即使她不知道实际缘由,但她清楚地知道,宝宝的离开是姊姊怎么都愈合不了的伤口。
在宝宝离开后两年,姊姊也走了,那是永远无法再见的别离。
很多她来不及弄明白的事情,都跟随姊姊一并埋葬了。她想,或许姊姊根本就不希望她去了解这些隐微,既然这样,她咽得下所有问号。
十七岁,跟当年决定独立抚养她的姊姊一样,就站在这个年龄上,她——舒绕珍也下定了决心,她要完成当初对姊姊的承诺。
绝对要完成!
回忆“啪”地一声,到这里断了线。那是她久未想起的过去,如今猛然拾回,还是酸得她泪水几欲决堤。
飞快地,舒绕珍叉了块巧克力戚风蛋糕往自己嘴里送,大口大口嚼着,也不管形像是否优雅,就对着自己用力地说起话来。
“好吃、好吃,Vicky,你真是太强了!太强了!太强了!太强了!”
现在的她,算是完成对姊姊的承诺了吗?有钱、能学自已有兴趣的东西、实现许多长久以来的愿望,照理来说,她应该要很高兴、很高兴的,可为什么她一点幸福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怀里的熊宝宝很实在,心底却是空茫的。“JoJo,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幸福?好难,真的好难哪”
瞅着眼前已经切好的巧克力戚风蛋糕,舒绕珍决定了,她要将它们全部送掉。
全、部。
难得玻璃窗外的冬阳明晃晃,暖了这几天的冷空气,总经理专属的会客室内,气氛却是一片沈凝。
棠已经请假三天了,自从那晚之后
纪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时受到的震慑,那不是一场会谈,而是存心羞辱。
当他看着由发到衣都沾了尿液的棠,怔怔地僵在座位上,除了立刻拿起纸巾替她拭净外,纪宽更觉得后悔,深深的后悔。
他应该跟棠连袂进去的,如果是他们两个一起面对那位邱太太,或许她的怨慰能少些,也就不会对棠施以这么可怕的报复。
或许。
是他太不经心了。对棠,他真的觉得内疚。
在那之后,纪宽立刻送她回家。棠进浴室洗去一身秽臭,他就坐在客厅陪等。
那地方,是他十分熟悉的。在当兵期间,一有假他就住这里跑,为的是见她。甚至,连退伍前两人分手的那场肥皂剧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个性不合?这就是你的理由?”他不可思议地咆哮。
“这个理由就够了。”她处之泰然。
“如果在一起只有短短几个月,你这么说我还相信。可是,棠,我们在一起三年了,难道这三年都是玩假的?”
“就是相处三年,我才更确定我们个性不合,勉强在一起只是让两个人都互相妥协得很痛苦。”她理性而冷静。
“是这样,还是因为你另结新欢了?”他沈痛地说。“我知道,你跟一位姓邱的医生走得很近。”早有朋友看到她和一名中年男子亲昵地相偕逛街,并告知他。
“你知道?”她讶异又尴尬地顿在当场,几经思量,最后索性把话挑明了讲。“邱医师虽年纪大了点,但我就是喜欢他。”
他直指。“他结婚了。”
“我知道,但我就是喜欢他。”
棠再三强调的话,他无从分辨其假,但确实如利刃般狠地狠划破了他的心。“当人家的外遇,难道你会好过?棠,别傻了!”
“就算不好过,那也是我的选择。”她说得斩钉截铁。
他沈默许久,下巴绷得紧。“真的不可能挽回了吗?”
她微微笑,美丽却残酷。“纪宽,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那晚,他坐在那里,回忆就这么汹涌袭来。这些,原是他尘封多年未曾翻阅的过去;而今,大概是地点相同的关系,触了景,就难免对旧事兴了感伤。
他和棠茉齐分手后,一度保持联络。往往都是她在新感情里遭遇什么挫折时,打电话向他求援。是基于习惯,或真的眷恋犹存,总之,他和她还是维持暖昧的关系,直到他退伍,父亲要他前往美国拿学位,这才彻底切断音讯。
当晚,纪宽忆起了当时的自己,心头仿佛上了铅似地,沈重莫名。那种疲惫感,比之于工作上的忙碌更让人无力承受。
于是,在棠茉齐还没出现之前,他留下纸条,先走了。
他必须离开那里,离开久远的过去,离开如此不堪的自己
叩、叩、叩——
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纪宽的思绪,教他瞬间回到当下。
“请进。”暗暗地吸口气,纪宽轻扬了一抹笑,如常地。
“嗨,纪宽。”
出乎纪宽意料之外,进来的人竟然是她,棠茉齐。更教他想不透的,是她双颊丰润、笑容灿烂,浅栗色系的衣着,让她看起来优雅极了。
这样的棠,有可能吗?在当众遭到这么大的羞辱之后
“你不是今天请假?”按下情绪,纪竟噙笑轻问。
“是棠经理请假,不是我。”扬挑起眉头,茉齐说得理所当然。“我是来访友,不是来面见老板的。”
“现在是上班时间。”以眼神指向墙钟。
“但不久就是午休了。”她笑吟吟地道。“老朋友叙个旧?”
眼前的棠茉齐和他印象中的她——不管是多年前,还是重逢后的——似乎都不大一样,那种自信的光彩,让原本就亮丽的她显得益发耀眼。
“别这样看我,纪宽。”茉齐稍稍敛了笑。“我知道你只是困惑,不是对我有兴趣,所以别这样看我。如果你愿意,请给我友情,但就是别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