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为什么我的脚下会有那种奇怪的黑色阴风?”恭成人仰着头问道,颤抖的小手紧拉住母亲的手臂。“小狗为什么死了?是我害死的吗?我是因为它要咬那只刚出生的小猫,所以才大叫一声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它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黑色的风会跑到小狗嘴里啊!”
“成儿,娘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过,答应娘,你得学着控制你的力量。”薛如玉对儿子说道,不舍地摸着他的头,没有爹的孩子心思总是成熟些。“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觉得头很痛、很痛。”恭成人俊秀的面容皱成一团,四肢已使不出任何力气。
“你祖父也具备这种能力。娘嫁到恭家时,你祖父年近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身体也很差。你千万要记得,每使用一次这种能力,你的体力就会消耗许多。所以,娘希望你尽量不要使用这种力量。你要学着有仁心、学着去爱人,否则这种力量会反过来占据你整个人。”薛如玉忧心忡忡地说道。
七岁的恭成人只知道自己现在很不舒服,他把头靠在娘亲的胸口,小声的问:“我昨天救了一个人、这样算不算有仁心?”
“当然算。而且娘已经决定让王明德留在家里当差了。”薛如王担心地看着儿子姣好更胜女子的容颜,“成儿,答应娘,一定不让那力量占领你。一定要做个开朗的人。
“我不懂。”恭成人在看见娘亲放不下心的表情后,登时收回所有的疑问,镇定地回答道:“我答应娘就是。”
* * *
十二岁的恭成人在走入家门时,乍然忆起了娘亲几年前交代的话。
拥有这么强的力量能做什么?他还是被坏心的叔叔以教育为由送到几里外的村在读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今儿个夫子生病,放了三天假,他连夜赶路回来的。
恭成人快步走向亲娘的房间,冷风刮过他白玉般的脸庞,他却只急着想回到娘亲温暖的怀抱。他有很多事要告诉娘——他每晚睡觉时床角总有阵黑风在打转,整个夜里就如同哭泣的婴孩般呜咽着。
他欣慰地看到娘亲房间的灯火,三步并两步地向前,推开了房门。
“娘!”恭成人兴奋的声音在看见屋内的景象时,顿时转为冰冷。“你们在做什么?”
他一双闪亮的黑瞳瞪着屋里拿着珠宝箱的叔叔、婶婶。
血的味道,好浓!
“我们……我们……”恭展仁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他的妻子邱惠娘则吓得脚一软坐到了地上。
恭展仁冲到睡榻边,挡去恭成人的视线,“你……你娘出去了。”
恭成人的脸色变得苍白,看见许多黑色小鬼在娘亲的睡床上徘徊,就像爹去世时的那种小鬼。
“滚开!”他大声一喝,屋内的桌椅震动了下,一股细细的黑风从他的脚底处盘绕而上,在脚跟处嘶嘶地打着转。
恭成人凌厉的眼神将另外两个人定在原地,他笔直地朝床榻走去。
“娘!”他狂叫着,捉住薛如玉的手臂——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鲜血染红了整张床。
“这是什么?”恭成人怒声吼道。在他娘的身下还躺着一个衣衫同样不整的男子。
“成人……”薛如玉发出一声低吟,“娘不是……你……守住恭家……”
恭成人连忙扶起她的身子,薛如玉却在此时断了气。
“他们两个通奸,我只是把属于恭家的东西全拿回来,免得官府来查案时,把这些宝物也一并查缉了。我们现在就去……报案。”恭展仁慌慌张张地说道。
在看到那些黑风盘桓在恭成人的膝盖时,他吓得牙齿直打颤。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邱惠娘把一包珠宝抱在怀里,拉着丈夫就想往外跑。
“站住!”黑色阴风飞扑到门板,挡住他们夫妻的路,门“砰”地一声在他们眼前合上。
恭成人黑亮如火炬的眼瞳怒瞪着他们。
“为什么要害死我娘?她安安分分地守寡,扶养我,努力维持恭家产业,这也错了吗?不让你们夫妻花天酒地,这也错了吗?”他擦去娘亲唇角的血,阴着声质问道。
“我们没有,是她不守妇道和野男人殉情。”邱惠娘还想狡辩。
“不可能!”恭成人说话的同时,一只杯子笔直朝邱惠娘的脸砸去。
恭展仁拉着尖叫的妻子躲到墙角、第二只杯子随即砸碎在他们头顶上。
他们两人缩在墙角,惊骇的看着杯子在空中打转,阵阵阴风在室内流窜着,而抱着娘亲的恭成人则是一脸悲愤的瞪着他们。
“有鬼……”邱惠娘浑身猛打颤。“这屋子里有鬼!”
“人死了当然会变成鬼!”恭成人飞速地走下床,小脸直逼到邱惠娘眼前。
邱惠娘直觉地举起藏在腰间的匕首刺向恭成人,不料,恭成人却反手捉住她的匕首,恶狠狠地盯着她。
“要杀我是吗?”他捏住她的手,手掌使劲地朝脸上一划,刀子便不留情地划破他左边的脸庞。
“啊——”邱惠娘尖叫着,恭成人脸上的鲜血全喷到了她的身上。
黑色阴风随着那些血液,缓缓地爬上邱惠娘的身上。
“说!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娘?”恭成人狂叫着,屋子里的家具为之震动着。
“娘!”抬起头的恭成人突然惊叫一声,看到他娘的魂魄正在离开身躯。
他伸手想拉回娘亲的魂魄,恭展仁却在此时拉了妻子想逃跑。
“还敢走!”恭成人嘶吼着,手臂一举,一阵黑风攀上恭展仁的背,卷上他的喉咙,勒住他的呼吸。
“有鬼啊!有鬼啊!”邱惠娘尖声叫嚷,转身拯救丈夫时却不小心弄翻了烛火。
火势迅速地烧了起来,她想推开门逃命,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黑风卷住喉咙,白眼一翻,舌头一吐,死在她的面前。
黑色阴风从恭展仁的口中钻了进去。
恭成人瞠大双目用力地瞪着她,那些阴风回到他的脚边,幻变成一个个燃烧的恶鬼头。
“救命啊!”邱惠娘披头散发地大叫着。
“说!真相是什么?”
“那人来讨债,你娘不肯给,所以我们就想干脆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弄成殉情的样子。这样一来财产也得手了,二来赌坊的人怕官府查,也不会再来收我们的帐。”邱惠娘一害怕,什么事都招了出来。
“可恶!”恭成人狂声一吼,屋内所有的东西疯狂地飞向邱惠娘,砸得她一头一脸的血迹。
“救……救命啊”’她的头被椅子击出一道血口,哀号地往门口爬去。
“以命抵命!”恭成人的声音寒冷。
让她死!他体内的声音怂恿着。
邱惠娘打着冷颤,忽而一道黑风爬上她的脸,黑风中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小人头正啃噬着她的血肉,没给她喊疼的机会。那黑风钻入她的口中,爬下她的咽喉……
让她死!恭成人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中,愤怒让他无法思考。当邱惠娘呕出大量鲜血时,他的头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闭上眼。咬牙忍受这突如其来的疼痛。
待疼痛过去后,他睁开双眼,想抱起薛如玉逃出火场,可是——
眼前一片黑暗!
不可能,恭成人闭上眼、又睁开了眼,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不!”他凄厉地大叫着。
“少爷、少爷!”一群仆佣拿着水桶冲进门时,邱惠娘正好断了气。
一群人只见到恭成人愕然地站在屋子中央,屋里四处血迹斑斑。恭展仁、邱惠娘两人面目枯干地躺在地上。
“少爷!快出来!”王明德冲到他身边,拉住他就往屋外冲。
“走开!我看不到东西!我瞎了!”恭成人胡乱地挥手甩开任何敢碰触他的人。
“快出去啊!火快烧到你了!”王明德被他推到墙角,却仍不死心地想将他拖出火场。
“我瞎了,你听不懂吗?滚!”
恭成人抱着疼痛的头,丝毫不觉火焰已燃上了他的衣摆。
“若你死了,夫人会很难过!”王明德哭喊道:“她就是希望你能扛起恭庄的重责,才在诸位长老的请求中,接下当家主母这个位子啊!你死在这里,夫人只会死不瞑目啊!”
恭成人闭着眼睛,感到身后有一声细细的哭声和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娘的确在哭泣啊!
瘦高的身子晃动了下,任由王明德背出火场。
事后大夫说他因惊吓过度,伤了肝也败了眼。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使用了那黑暗的力量,他才会瞎了双眼。
从此,欢笑远离了他,他开始闻到血的气息,异常敏感地感到每个人的气场,然则他的世界已是一片黑暗,他不曾再见过光明,阴森始终笼罩在他的肩上。
* * *
焦干的气味在残垣断壁间飘浮着,一片翠绿水碧的人间仙境如今只落得地狱般的残酷景象——死尸成堆、废墟处处。
“出云谷”这处世外桃源已成了余烬。
铛!铛!一块铁片挂在破损的屋墙上,铃铛似的清脆声音,在夜里显得诡谲异常。
“你说的那个刘明蝠为什么要放火烧掉出云谷?”一个童稚的声音粗哑地响起,哭泣了整天的嗓音是沉重的。
铛!铁片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孩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为了一张宝藏图,里头藏有隋炀帝的一笔财富。”连秋月就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乌木焦梁的出云山庄。她的家啊!
“为了一张宝藏图,他竟杀死这么多人。咦,为什么地上有被挖掘的痕迹?”江君问道,努力想让自己不要那么不安——那铁片清脆的声音像在催魂似的。
这孩子的观察力惊人。一身丧服的连秋月看着江君的眼睛道:“因为宝藏图分成四份,分别被藏在出云谷四周的东、西、南、北村落的地底。刘明蝠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财富,所以才让手下杀死这许多人。”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是谁?”江君仰起沾着泥土的污黑小脸问道。
“你是罗素文领养的小孩吗?”她刚才在出云谷最闻名的玉雕家罗素文的家中找到了这孩子。
“我是。”江君点头,重复地问:“你是谁?”
“我是连家的第三个女儿,你干娘替我刻过一只玉像,她或许跟你提过我。”这孩子的脸形眉眼间有着几分女孩子气,不过既是穿着男孩粗布衣衫,该是个男孩吧——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男孩子。
“干娘说过你的武功、医术都很好。”江君坚定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大石头,“你教我武功,我要替他们报仇!”
“报仇需要吃很多的苦。”
我原本就是该吃苦的。我是个孤儿,是干爹、干娘可怜我才把我带回家的。”江君低下头,继续用石头在地上挖着土穴,想替干爹、干娘,还有干哥哥做个坟墓。
五岁双亲去世后,以乞讨为生的自己,还以为找到了家,没想到一场火又毁了一切。
连秋月低头看着这个哭干了泪水的小孩,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大火之后,江君是她所找到的第一个孩子。
有人活着就有复仇的希望啊!
“这个让你留着吧。”她取下颈间的项链递给江君。这是江君干娘为她所刻的玉雕,玉雕上的出游仕女正嫣然地微笑着。
江君将玉雕紧握在手中,看了玉雕最后一眼后,便把它放入土穴中——听人说过,亡者也需要有旅费。
“我要报仇。”拼命挖土穴的手指已开始流血。江君却浑然不觉疼痛地继续挖掘。
“不要再挖了,要报仇就别挖。刘明蝠绝非善类,他一定会让人回来寻找有没有生还者,所以你不能埋葬你的父母。”连秋月语气痛苦地说出这些话。
江君瞪着惨死的干爹一家三口,不明白干哥当时为什么要拼命地把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人塞到树洞里。
保住江君这条浑命又能如何?
一幕幕的情景闪过脑海中。干爹的大口喝酒。干娘的一手好刻工、干哥在树上搭的树屋,所有的一切在昨天不都还很平静的吗?
“你想清楚了吗?”连秋月的面容在黑暗中闪着光。“我可以把你送到其他村镇,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怎么报仇?”江君捡起地上一只木陀螺,是干爹前几天所刻的陀螺,木头上沾染了斑斑暗红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需要先睡觉。”
“我不要。我要报仇!你快点教我武功。”江君抓紧身上的衣衫,唯一陪着自己的就只有干哥的这套衣服了。
江君站起身,身子摇晃了一下。
“你得先休息。”这孩子从大火之后就没睡过了吧,加上脚步虚浮,看来也是一日未曾进食了。
“我要帮他们报仇!”江君认真地说道,努力站稳脚步不让自己倒下。
“傻孩子,报仇岂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先好好地睡一觉吧。”说完,连秋月突然撒下一把迷香,江君还来不及出声抗拒,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在眼皮即将垂下之际,江君问了一句:“杀这么多人……他的良心……”
“贪婪就像一把火,会烧掉人的所有良心。”连秋月勾住孩子的手臂,扶着瘦小的身躯,缓缓远离这处血腥之地。
“要……报仇。”江君缓缓地闭上双眼,所有的恐怖从此只存在于梦中。
而后的数日里,连秋月陆陆续续地找到几名生还者——樊冷蝶、古兰若、朱媛媛……
众人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
杀了刘明蝠!
* * *
城内知名的纪家药庄前,围观着大群百姓,大伙的注意力全放在一名白发老汉和药庄伙计的争执上。
“求求纪大夫救救我女儿!”老汉拉着年方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跪在药庄门口。
“纪大夫今天不在。”药庄伙计不耐烦地吆喝着一身褴褛的老汉。
“他在的!我刚才看到一个老夫人进去看诊的。”老汉在店门口大声哭喊着:“可怜我们这一老一小吧!我走了二十天的路才走到这里,为的就是让纪大夫医治我女儿的眼睛啊!”
“王夫人来,大夫便在。你这种人来,大夫便不在。”药庄伙计肥厚的唇边挂着轻蔑的微笑。
老汉闻言寒了心,用力吐了一大口口水在店门口。“什么华佗再世!全是骗人的!一点医德都没有,还敢自称是华佗!”
“穷鬼一个也敢在这里闹事!”伙计拿起扫把在空中比画了两下,威胁他说;“滚回家照照镜子吧!”
“爹,我们回去吧。”失明的女孩拉住老汉的手,安慰地说:“我看不见还是可以帮你做事的。”
“你娘临终前交代我一竟要找大夫医好你的眼睛,我这个爹怎么这么无能啊!”老汉一阵心酸,拉着女儿的手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同情地看着老汉。是外地人吧,纪家药庄的嫌贫爱富是出了名的。
一名年轻男子穿了件灰色高领长衫,走到老汉的面前。“老人家,这个女孩瞧起来倒像是你的孙女。”
“女儿看不见时,我的头发就白了一半,我那口子过去后,我这头发又白了一边,你相信我只有四十岁吗?”老汉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清清淡淡的五官,谈不上特别好看,只觉顺眼。
“她怎么看不见的?”江君放下药箱,坐到老汉身边的阶梯上。对于这种老弱妇孺,自己总会兴起恻隐之心,干娘也会救倒在路旁挨饿受冻乞讨的自己啊!
“她为了救弟弟.被一匹马踢到头,从此就看不见了。”老汉哽咽地说。
“多久了?”这女孩竟和干哥一样为手足而舍身啊!
不医,对不起自己的心。江君暗忖,目光转向女孩紧闭的双眼。
“一年了。”老汉拉住女儿的手,不胜欷吁。
“爹,你别哭。也许哪一天,眼睛会自己好起来,就像伤口流血也会自己好一样。”女孩安慰着父亲,被太阳晒红的脸庞强忍着不安。
“介意我看看她的眼睛吗?”江君问道。
“你是大夫吗?”老汉渴望的脸庞在仔细端详过眼前的这个男子时,无奈地苦笑了下。他还不到二十岁吧,医术能有多高明呢?
“老人家的表情似乎不相信我。”江君不以为意地按住女孩右手的脉门。
“眼睛没什么问题啊!”他喃喃自语地握住女孩的另一手手腕,若有所思地说:“伤在哪里?后脑吗?”
“是是是!是在后脑。”老汉激动地站起身,态度改变地望着江君。
“你坐到这张椅子上吧。”江君向卖豆腐脑的小贩借了一把椅子,安置好女孩。他掀开她的眼皮,却未看出眼睛有任何受伤之处。“你是不是容易头痛、头昏?”
“嗯。”
“当初受伤时,后脑积淤了血块,所以她才会看不见。”江君指着女孩后脑的强间穴对老汉解释道。
“有救吗?”老汉着急地问。
“有救!有教!”一个鹅黄色的娇小身影,直跑到他们身边,手里还提着一根糖葫芦。
“媛媛,别又在一旁胡闹。”江君皱了下眉头,不喜欢让患者抱着太大的希望。希望太大,失望也就愈大!
“昨天那个人从客栈摔下,全身流了一大堆血都救得活了。这个小妹妹只是脑子里淤了血块。你一定没问题。何况医眼睛是你最擅长的嘛!”朱媛媛扬着两个可爱的酒窝盈盈地笑着。
“昨天那是外伤,今天这个则是内伤。你以为脑中积血块,就像你处理鸡肉内脏一样随便挖挖就没事了?”江君敲了下她的头,把手里的软皮革布包放到她手中。“拿好。”
“反正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路走来,你不是也遇到很多杂七杂八的病症吗?还不是全都医好。”朱媛媛咬着糖葫芦,吃得起劲,说得高兴。
她的话,让一旁的老汉更加肃然起敬,也让围观的人重新产生了看戏的念头。
“老伯,麻烦你去借一盆火来。”江君向老汉说道。
朱媛媛迅速吃完剩下的糖葫芦,拉了把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双手乖乖地捧着江君的软皮革布包。
江君看起来总是好冷静!
有时候她觉得江君不只大了她两岁,而是大了她十岁。五岁遇见江君时,他就像个小大人,她想娘时睡不着,帮她擦眼泪的人是江君;她害怕时,陪伴她的人总是江君。
她常常觉得嫁给江君是个不错的主意,总比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好些。
想到这里,朱媛媛打了个哆嗦,往江君靠近了一点。
江君捏了下她的腮帮子,在她手上摊开那只软皮革布包,露出一长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他挑起几根银针在火炉上烤至针身发红。
此时,围观的人愈来愈多,而几位正要进入纪家药庄的人纷纷停步,仔细看着江君的一举一动。
“也不晓得是哪门子的葱蒜,居然也敢在纪家药庄门前班门弄斧。”药庄伙计叫嚷着,手中的扫把再度在空中转了一圈。“全滚开!不要挡了看病大爷们的路!”
“原来纪家药庄前的路也是纪家所有的。我们得请官府验证一下,究竟我们脚踏的土地是大唐天子的,还是纪家所有的。媛媛,你去衙门请官爷们来评评理。”
江君聪黠的双眼从容地看了药庄伙记一眼,微笑地将银针逐一摆好。
“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伙计连忙撇清关系,嘴硬地回了一句:“你可别在这医死人。”
“就算不能医好这位小姑娘的眼睛,我好歹用了心且尽了全力,总胜过那些以行医为名、进行敛财之实的小人吧!”江君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平凡面貌或许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温文的声音却让人如沐春风。
“说得好啊!”他的话赢得一阵阵掌声,多数老百姓早看不惯纪家药庄的嚣张气势了。
“我女儿的情况最坏也不过是如此了,医不医得好,我都感谢这位大夫!”老汉又往药庄门口唾了一口痰。“爱钱的势利眼。”
“爱钱的大坏蛋!”朱媛媛娇软的嗓音也跟着骂了一句,又忙着帮江君把最后一根银针拿到火上烧热。
江君拍拍女孩的肩,轻声道:“我现在要试着把你脑中的淤血排出来,不过我会先止住你的疼痛穴道,你只会感到一丁点的刺痛。你尽量放轻松,不用害怕。”
平静而低柔的语调让女孩紧握的手心放松了些。
他取过几根银针,动作俐落地扎在女孩的颈背之间。白皙的手指配上在阳光下闪动的银针煞是吸引人。
“这样会痛吗?
“不会。”女孩小声地回道。
朱媛媛崇拜地看着江君,他怎么这么聪明啊!从小师父就告诉过她,江君或许没有冷蝶和兰若的美丽,也没有她的可爱,但是江君的智慧却会让他散发出一种引人注目的风采!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几名不耐久候的人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开。
江君微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
众人都爱奇迹是吗?
他的唇边飞快地闪过一抹微笑,开口向老汉说道;“我帮她针灸的这几处经脉,意在通散她头部的气血,我现在要下最后两针,收结她的头眩晕痛。”
江君在女孩的百会穴及四神聪处挑刺下最后两针后,抬头朝一名少妇笑问;“可否借大嫂的绣帕一用?
“大夫,请用。”少妇娇羞地递过白色的绣帕。这年轻大夫的脸不俊、面不俏,但那双眼睛瞧着人时可真好看啊!
江君将绣帕覆盖住小女孩的眼睛,缓声道:
“现在先眨几下眼睛,试着睁开眼看看。”
他的手鼓励地握住她的手掌,旁人也不以为意。医者父母心嘛!何况这年轻人看起来就不像会占姑娘家便宜的正直模样。
女孩紧握着他的手,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缝。“好痛!”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很刺眼,你得勇敢一点,你不想看看你爹吗?他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江君鼓励地说。
女孩咬着唇,再次慢慢地张开了眼,隔着一块薄纱,她隐约看见了一个人。
“看得见我吗?”江君看着她努力凝聚着双眼的焦点,两人的视线隔着薄纱交会。
女孩伸手碰碰他的脸,泪水不停地滑下脸颊。她激动地侧过头,对着父亲叫道:“我看见了!爹!”
“丫头!”老汉涕泪纵横地抱住女儿,在众人的称赞声中哭成一团。
“回去照着这药方捉药给她吃。”江君收拾好银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药方。“这些日子出门时,要记得戴着纱帽。半旬之后,眼睛若是不再对光线感到刺眼,纱帽便可取下。这期间有少量排血或呕血都是正常现象。”
“您的大恩大德,我们父女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无以回报。”老汉双膝一弯,便要跪下行礼。
“老伯伯,你不要这样啦!”朱媛媛连忙扶起他,老汉一鞠躬,她也跟着一鞠躬,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她笑容可掬地说:“我们不耕田,不要牛也不要马,你只要请我们吃一顿饭就好了。”
“请问大夫贵姓大名?”老汉俯首问道。
“江君。”
“我身上没有什么钱,这一点心意还请江大夫收下。”老汉恭敬地奉上微薄的银两。
江君摇摇手,“银两就不必了,你到旁边的馒头店包几个馒头给我吧。这里看来还有一些病患等着我看诊,我怕是没有空用膳了,而且我傍晚还要赶路离开这里。”
“请问江大夫是否已有妻室?”老汉忽然这样问道。
“还没有。”别又来了。江君敛起脸上的表情,嘴角往下一抿。
“你不要把女儿嫁给他啦!一路上已经有好多姑娘抢着要嫁他了!”朱媛媛拉拉江君的袖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啊!你一定是江大夫的娘子,我失礼了。”老汉忙不迭地对她说着抱歉。
“我不是他的娘子,我一直要嫁给他,可是他不愿意娶我哩!”朱媛媛嘟着嘴,拉着江君的袖子撒起娇来。
一旁的人讶异地多看了江君一眼,这黄衣女子娇俏可人,许配给容貌不显眼的江大夫,岂不糟蹋了。
“媛媛,你别又胡闹了,我不娶亲的事,你还不清楚吗?”他拿起随身布包走到一处茶亭下要了一壶茶。
“大夫,麻烦你替我瞧瞧我这咳嗽的老毛病。”一名围观者上前央求道。
“大夫,我这脚的风湿……”一群人见年轻大夫又开始把脉,纷纷蜂拥而上包围住江君。
喧哗之中,有几位正要跨上纪家药庄门阶的病人,也转而走向江君。
“江大夫,那你走后,我们要到哪里去看病?”老汉拉着女儿的手问道。
“城东的张大夫为人热心,医术绝不在纪大夫之下,仁心仁德更远胜这位嫌贫爱富的纪大夫。”江君嘲讽地看了一眼高悬于纪家药庄大门上的匾额——悬壶济世!
“敢问大夫,如果是多年的失明,你可有法子医治?”一名始终站在一旁注视着江君的中年青衣男子,这时插入了等候看诊的人群之间。
“这位仁兄,你的气管并不好。”江君对着这名插队的青衣男子说道。“到后头排队吧,我等会开个方子给你。”
“江大夫,我的身子不要紧,我是想拜托大夫为我家主人看诊。”王明德急忙解释道。
“喔,你家主人呢?”
“在那里吃饭、休息。”王明德伸手指向右后方的一间客栈,“穿着蓝色绸衫,罩着黑色毛披风的便是我主人。”
江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蓝衣男子独坐在客栈内的一隅,客栈内客人众多,男子周遭的两张桌子,却没人敢上前去坐。
男子的背影显得阴冷,如同那蓝色的绸衣一样的尊贵而不近人情。
“你刚才让那个女孩重见光明,一定也能让我主人的眼睛复明的。”王明德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天生失明者,任我医术再好,都无法令其重见光明。”他收回视线,提笔写药单。
“不是天生失明,而是意外。”王明德急忙解释。
“你家主人愿意接受我的治疗吗?我看不见得吧。”那背影让人不寒而栗,想来不会是好相处的人。江君看着他满脸渴望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你去请他过来吧,我没法子隔空把脉。”
“能不能请大夫屈就?”王明德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么多人等着我看病,我看还是算了。”江君不悦地皱了下眉,把写好的药单拿给他,“看在你护主心切的份上,就不勉强你排队了。这个方子给你,你喝了几帖,气管就应该没事了。至于你的主人,我开个增进食欲的方子给他吧。”
“江大夫,你怎么知道我家主人食欲不好?”王明德好生惊讶。
“当我是瞎猜吧。”那么冷漠的身影,会有食欲才怪。身体状况与心灵状态是息息相关的,师父在第一次授课时就这样说过。
“说得多了不起似的!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你找来哄骗人的。”药庄伙计站在人群外大声说道。
“阁下两颊皮肤下垂,人中薄弱,想来夜间纵欲过度,伤肝败肾啊!还不快请纪大夫开些方子,以重振你的雄风。”江君的话说得药庄伙计脸色大变,面红耳赤地冲回药庄。
江君扬眉一笑,继续为其他人把脉。
“江大夫,我家主人的事……”王明德不屈不挠地追问着。
“大夫医人是天职,不过那位被医的人也得要心甘情愿,如此才会有希望痊愈,不是吗?”江君看着他脸上的惊愕,只是淡淡一笑。
世间已经够多事,不需要一个大夫再插上一脚。
* * *
*长安青龙酒肆*
“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热心?你不是不喜欢管别人的事吗?”朱媛媛抱着双膝,问着正在看书的江君。
“我的名声愈响亮,对我们的计划只是有益无害。”江君伸手翻过一页书,喝了口茶,“我们需要每一份的资助。”
“你会不会有害怕的时候?”她忽然这么问道,小脸上写着迷惘。
江君回头看着她,“怎么了?想到要去秦家,又开始害怕了?”
复仇大计酝酿了十年,终于要由媛媛开始第一步计划。
媛媛即将前往长安最著名的商家“青龙山庄”寻找支援——她将带着青龙山庄庄主秦穆观指腹为婚的玉铃铛去向他寻求协助。
这十年来,刘明蝠已官拜司农寺侍御,且成为武林中“滔天帮”的幕后控制者——此帮以行事狠毒出名。而更让人寒心的是,刘明蝠还成立了一个暗杀组织“水中月”。
此人不除,世人之害啊!
“对啊!”朱媛媛跳下床榻,跑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要是泰穆观龇牙咧嘴,凶狠无比,那我怎么办?”
“放心吧,秦穆观是个连商界对手都称赞的有礼君子,别操心了。”他安慰地说。
不明白的是,秦穆观为何会和恭庄的恭成人结成好友?传闻掌控了西域通商命脉的恭成人貌美更甚女子,然而目不能视、喜怒无常,并不常露面。
“他如果真的是君子,一定会失望我不是真的朱媛媛,你看我们住的这间青龙酒肆这么豪华、这么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是来骗钱的。”朱媛媛咬着唇说道。
“你可能比他原来的朱婚妻还好!”
“那如果是你,你会想娶我吗?”她仰着头好奇地问道。
江君向来代表了一种肯定与支持的力量。
“我是不可能娶任何人的。”江君拧了下眉,如同每次谈到这种话题一样地激变了脸色。“复仇就是我唯一的婚姻了。”
刘明蝠的野心,害死了出云谷许多条人命,也改变了他们这些生还者的命运,报仇是现在唯一的事。但是报仇之后呢?江君用力地甩了下头,不许自己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为了要报仇,你现在一定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夫。”朱媛媛天真地说着。
江君掩起书卷,沉思片刻后,浅笑地摇摇头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可能只是个平凡的农人。”
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结局,谁会知道呢?
“不会的,你这么聪明!就算当农夫也会是个聪明的农夫,种的菜也会比别人好吃。”朱媛媛神情认真地宣布,娇俏小脸上的酒窝闪啊闪地煞是可爱。“你最了不起!”
“谢谢你。如果我哪天真的退隐去当农夫,种的第一批菜一定先给你。”他宠爱地拍拍她的头发,媛媛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会死心眼地执着。
“你在房里休息一下吧,我到外头打听些消息,顺便去看看兰若及冷蝶,你别乱跑。”
“我不会乱跑的,你放心好了。”她用力地点下头,然后语带兴奋地问:“那我可以到二楼的饭厅里吃饭吗?那里可以看到大街,街上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
“可以。”江君有些哑然失笑,自己还真像这丫头的爹啊!
江君步出房间,神情之间却已不再轻松。冷蝶今晚又有任务要执行。
为了调查刘明蝠的暗杀组织水中月,也为了他们报仇所需的生活经费,冷蝶与兰若利用她们的美丽,在夜里行走洗劫为富不仁的恶商们。只是,自己不免会担心她们的安危,每一次的任务几乎都是冒生命的危险去执行。
他一边思索着,脚步不曾迟缓过,就在经过最大的那间客房时,他陡地打了个寒颤。
江君的目光才向门扉一望,门随即被拉了开来。
站在门口的男人有着一张绝色的容颜,那是一张上天精心雕琢出来的面孔。除了左脸那个由眉头直划过脸颊的长疤,他的容貌美好得让人羡妒!
不过男人有着一身鬼魁般的气质,一袭镶着金丝炽锦的黑缎长袍加重了他不与人亲近的感觉。微拧的眉头,有种暴怒不安的感受;紧闭的双唇,更强调了他不愿与人友善相处的特性。
“谁挡在那里?”男人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视线,两片薄唇不高兴地低喝了一声。紧闭着的双眼,准确地转向来人的方向。
这个貌比潘安的男人居然看不见!江君退开一步,让出行走的地方。
“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的!挪开你的眼!一个骗人的庸医。”恭成人刻薄地说道。
江君微扬了下眉,对于这人清楚自己的身分,并未显出诧异之色。“阁下的嗅觉显然十分正常。大夫总有一身的药味,如同阁下一身的富贵气势一般。”
恭成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形猛然向前跨了两步,不耐烦地朝房间喊了一声:“东西别拿了,浪费时间!”
“不能不拿,这几天风大,至少得带件披风以防万一。”王明德拿着一件黑绒大氅冲出房门,在看见立在一边的江君时,他惊讶地轻喊出声:“江大夫,你也住在青龙酒肄啊!”
江君礼貌地对这个热心的忠仆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个冷漠的男人和昨日那名只瞧见背影的男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阴森感嘛!
“庄主,这是我昨天和你提到的江大夫,他昨天在街上医好了一位失明的姑娘。”王明德略显激动地说。
庄主?江君又多看了男人一眼,双眼失明的庄主有几位?美貌如玉的又有几位?脾气暴躁傲慢的又有几位?
这男人不会正巧是恭成人吧?!江君暗忖。
恭庄财富惊人,据点遍布全国,恭成人亦是他们复仇计划中希望能运用到的人物。
“大夫全是一堆废物!”恭成人不屑地微扬下颚,对于大夫他一迳是反感的。“几根长针,配合上几名用钱雇来的人选,就可以演出一场重见光明的神奇剧码。什么神医,不过是江湖术士之流。”
“阁下何必出口伤人,在下自韬并未冒犯你。”因为对方是恭成人,所以江君说话的口气客气了数分。
“你站在门口,就碍了我的路!”恭成人恶霸地说。这个大夫的气场,并不特别令人厌恶,他只是讨厌这个江大夫那种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仿佛什么事他都可以掌握一样。
“小人有眼无珠,阁下财大势大。想必整个长安城的土地有多数都属于阁下了,所以你才会如此恣意妄行。”江君讥刺道。恭成人实在不是个能让人心平气和的谈话对象。
“如果我不愿意看到你,你在长安铁定寸步难行。”说完,恭成人一手扶在王明德的手臂上,跨下了一阶楼梯。
“寸步难行,是吗?”明知不该如此讥讽人,江君还是脱口而出。
“惹火我的话,你只能祈求域外之地还有一块让你厮混的地方。”恭成人停下脚步,恶狠狠的脸转向江君。
紧闭的双眼看不出真正的情绪,狰狞的气势却更胜于怒目相向。
“我想,我该感谢脚下还有一块土地可以踩,而且不属于你,是吗?”
王明德在听到江君的话时,方正的脸庞整个揪成一团。完了,这下子想让庄主接受江大夫看诊一事,是彻底幻灭了。
他垂下双肩,有气无力地着了江君一眼后,握手成拳行了个礼。
“你不必向他道歉!”恭成人大吼一声,甩开王明德的手,颀长高瘦的身子迅速往楼下走去。
王明德怕主人摔着了,急忙走到他身边,只来得及回头对江君微笑一下。
易怒啊!这恭成人。
江君看着前方的背影,在心里暗忖。
第二章
“你提前来长安,怎么没早点来找我?”秦穆观让仆人送上热食、温酒之后,笑问着恭成人。
“这回主要是来谈一些生意的,没必要惊动你。何况,你已经找到了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想来正在府中陪伴佳人,我来拜访岂不杀风景吗?”恭成人握住手中的温酒,神情颇为放松。
“说什么浑话!正因为是好兄弟,所以更想让你分享我的喜悦。”秦穆观笑了,想起朱媛媛时的笑容是宠爱而满足的。
“你喜欢她。”恭成人肯定的说,秦穆观的口气是带着喜悦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媛媛。”
“是吗?”恭成人挑起一边眉,不予置评。他欣赏秦穆观,却不见得会喜欢秦穆观未来的娘子。
“对了,你怎么有兴致在这初冬时刻举办宴会,还找我来欣赏歌舞表演,是想在众人面前突显我的目不能视吗?”
秦穆观大笑出声、拍了下好友的肩头。一般人或许会让恭成人的尖酸刻薄所吓到,但他们毕竟认识十多年。
“是媛媛的要求,她的两个好姐姐想找归宿落脚.一个擅舞、一个擅弹月琴,所以便让我邀些人来看看是否有合适她们的对象。”
“是啊!恭庄庄主夫人的头衔的确够吸引人。想来即使我貌丑如兽,即使我行事乖戾,但我钱多势大,不是吗?”恭成人嘴角带着自嘲的冷笑,举起酒杯正确无误地朝秦穆观敬了杯酒。
恭成人的辨位能力向来惊人,虽然目不能视,却因为感觉异常敏锐,以及异于常人的超能力,他比明眼人还容易分辨善恶人物。
“宴会只是邀你前来一聚的借口。你知道我一直想在你身边安排个人。”秦穆观不在意的说。
“你还不清楚我的个性吗?”恭成人脸色丕变,不快地用力放下酒杯。“我不需要什么陌生女子在旁边惹麻烦,况且现在有王明德帮我。”
“我没说要替你安排女人。寻常女人待在你旁边,早被你这等坏脾气吓坏了。”好脾气的秦穆观笑着为他斟满了酒。
“我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恭成人口气仍然生硬,脸色却和缓不少。
“回到正题吧。想安排个人在你身边,无非是以为明德叔年纪也大了,而且你那帮手下,固然个个忠心、能力非凡,但是多数应该安享天年,含怡弄孙了。你需要年轻的人,一个能给你更多建议。更多帮助的人。”
我旁边有你,不是吗?”恭成人严肃地说,淡淡的语调里有着深厚的信任。
失明的第一年,秦穆观随着他父亲秦豪雷探望失明又失怙的他。
在他用茶杯丢破秦穆观的头,秦穆观却坚持坐在一边念书给他听时,他就知道自己有了一个一辈子的朋友。
“我当然会帮你。但问题是你经常待在西南的恭庄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啊!不然你搬来长安,我就不再提什么安插人的事。”秦穆观坚持地说。
“长安人多嘴杂,烦!”恭成人简单地说了句话,不想麻烦好友太多。
青龙山庄的事务就已经够秦穆观忙碌了,而这个重情谊的呆子却愿意为了他这个孤僻的瞎子付出更多的心力。
他如何能不交这样的朋友!
“既然你不肯搬来长安,那么就一定要见见我中意的管事人选。他年纪虽轻,但是十足聪明,而且还是个大夫。”秦穆观笑容满面地说。
“大夫?又是大夫。”恭成人老大不高兴地撇了下嘴角,“我最近的气色差成这样吗?”
“你的气色倒是还好,明德叔可就不大妙了,所以我才要尽快帮你找人,让他有休息的机会。”
“他最近的气是弱了一些。”在秦穆观面前,他毋需隐藏自己的特殊能力。
“你若真的关心他,就得找人来帮帮他。”
“让我考虑一下。”恭成人皱起眉头,俊美的容颜泛上一层烦虑。
“顺便一提,今晚的宴会,你会见到我推荐的那个人。江君从小和媛媛一块长大。就像她的哥哥一样。”秦穆观语声轻快地说着。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恭成人下颚的肌肉抽动了下。
“江君。”
“好一个江大夫!”恭成人的语气尖锐带刺,“看来我和江君也算是有缘,一连两个人都要我见他。他的身高约莫到我的肩头,是吗?”
“你见过他了?”秦穆观讶异地问道。
“在你的酒楼里见过一面。如果是江君,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绝你,那人只会把我惹毛,他和我不对盘!”恭成人寒着脸回答。
“他的气不正吗?”
“不是。”事实上,江君的气和秦穆观有些相似,都具备了沉稳而令人放心的特质。“我只是不要一个会顶嘴的人待在身边。”
“那才是你需要的,恭庄里的人个个顺着你,没有一个敢劝你多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秦穆观摇摇头,看着稍嫌清瘦的好友。
“这样的身体有什么好照顾。”恭成人喝了一大口酒,“砰”地把酒杯放到桌上。
“不要忘了,你答应伯母要守住恭家。”他一直很佩服恭成人,虽然双目失明,却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脑筋。
虽然青龙山庄也是在自己手上由区域性的商家发展到和恭家并列为大唐两大商行,但他毕竟可以用双眼去接触及分辨生意的可行度,恭成人却是经由一群忠心的手下报告,就将恭庄的生意扩大到今天的局面。如果恭成人看得见,成就定不只如此。
“如果我娘当初没有交代这一句,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恭成人拧皱了下眉头又很快地放开。恭家守住了,可这十三年的孤寂也够他受了。
“你会成家吗?”
“我适合成家吗?”恭成人仰头冷笑一声,“我不认为这个世上会有我愿意忍受的女子。恭家的产业日后就交给你儿子,你只要记得把恭庄的名号继续留传下去即可。”
“你会找到她的,如同我找到了媛媛一样。”秦穆况不放弃地游说着,“今晚的宴会里,或许你会喜欢上哪一位姑娘也说不准。”
“绝不可能!”恭成人斩钉截铁地说。
* * *
江君坐在宴会末端的位子上,静静地打量着此次应邀前来的人物。大唐有名的人物,几乎全到齐了。
秦穆观爱屋及乌的精神值得佩服。为了不让媛媛的好姐姐们失望,冷蝶开口让秦穆观邀请的人,没有一个在宴会上缺席。
皇上重视的靖王官法昭、武林第一帮派贯石帮帮主沈拓野、野心勃勃的滔天帮帮主欧阳无忌,还有那位乖戾程度更甚于其商业版图扩展速度的恭成人。
江君轻啜了一口茶,在室内梭巡着恭成人的身影。
哪个地方最寂静无声,最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恭成人就坐在那个地方。
没想到恭成人居然也会来,看来秦穆观和他的交情果然不同。
他静静地打量着恭成人。依然是目中无人呵!紧闭双眼的恭成人,气势硬是压得旁人喘不过气来,无怪乎恭庄在西域通商的谈判上无人能敌。
随着古兰芳的琴声响起,随着樊冷蝶的飞舞进场,江君利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樊冷蝶身上时,端详起场内的所有人。
沈拓野为什么直盯着冷蝶?沈拓野不是好色之徒,他是那种人不犯他,他亦不会犯人的正人君子。
官法昭盯着冷蝶倒还请有可原——这人的妾室原本就多。偏偏官法昭笑得神秘,闭眼的神情似在聆听琴声而非观看眼前勾人心魂的舞蹈。
滔天帮的欧阳无忌。神色则是一派的冷漠,这点和恭成人愤世嫉俗的冷戾倒是大不相同。
江君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恭成人。
自己列席这宴会,便是要遵照师父的命令,看看兰若较适合进入沈拓野或是恭成人的府邸中。
恭成人这样的人,不适合性子原就静默的兰若。江君在心中作出了决定。那两人很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的。况且恭成人目不能视,兰若的倾城容颜也入不了他的眼。如果真要有人待在恭成人身边,应该就是自己这种平凡无奇的人。
江君陡然想起秦穆观数日前提过的建议——担任恭成人的私人管事,随待在恭成人左右。只是,待在这种人身边日子不会好过吧。
他饮了一小杯酒,双眼仍然注视着恭成人的好容貌——他像干娘所雕出的玉般人物。
不知恭成人是否因为不习惯与人相处而如此冷漠呢?心中的这个念头让江君猛然一惊,容貌的好坏与否果真会决定人的观点。
如果恭成人不是有那样一张脸孔,自己此时心底的悸动,怕是永远不会有吧。偏偏这样的俊脸,却无法看见世间的万事万物。
他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啊!
当年在出云谷被师父救起时,自己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爱说话,直到发现冷蝶、媛媛、兰若都同样的彷徨无助时,一颗空洞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就在江君分神之际,恭成人的脸突然朝他的方向看来,他来不及避开的视线硬是对上了恭成人紧闭的双眼。
江君打了个冷颤,这个男人的眼睛明明紧闭着,那紧绷的面孔却清楚地传递出他的不悦。这恭成人的气势未免过分凉寒。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了起来,既而让自己放下心来。恭成人再敏锐,也是个瞎子,他不会知道一直打量他的人是哪一号人物。
看了恭成人最后一眼,江君收回视线,继续观察着宴会里的其他人,不意自己已经成为恭成人的观察对象。
眼睛看不见,人的其他感官会更加敏锐,恭成人十分清楚有人在打量他。
俊美的脸庞转向那道干扰了他许久的视线。宴会以秦穆观为中央主位,左右两侧的长形宴席依照身分的高低坐满了人。偷窥他的人坐在接近门的一侧,是最不受重视的地方。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放肆地看着他。
十二岁那年,他知道自己有一张好看到会让人侧目的脸孔;十二岁之后,他一身的阴郁,通常没有人有勇气多看他几眼。
这个盯住他瞧的人不是恶人,他感受到的气是清静的,带着一些悲哀。
在他试着要接收更多这道气息时,那人却撇开了头。
恭成人板起脸孔,嘴角不悦地往下一撇,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人一多他就无法逐一辨出这些人的气息。
心才一乱,几道污浊的气就朝他迎面扑来。滔天帮的那个方位传来了阵阵血腥气息,欧阳无忌像是一名需要鲜血来祭祀的祭司。
滔天帮是他不想沾惹的东西,他心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够邪门的了,不需要再犯上一个鬼魅的帮派。恭成人收敛着精神,努力地将心思放在眼前的乐舞表演上。
月琴弹得颇出色,舞蹈他是看不着,不过由那名舞伎数度飞快旋转时所引起的熏香风气,不难想像这名舞伎的胡旋舞跳得令人赞赏。
跳舞的女子有着绝艳的容颜吧!
当舞蹈停止时,他听到周遭的人在看见那名舞伎的容貌时所发出的抽气之声。
这些男人要的就是美色吧!
美又如何?反正他是个瞎子。恭成人抿紧唇,任由那些纷纷扰扰的对话飞过耳边。
咦,沈拓野正在为一个舞伎争风吃醋?
他没想到贯石帮的沈拓野居然会公然表态他对这名舞伎的占有欲。和沈拓野交谈过一次,知道这人正直且行事磊落。
武林需要沈拓野这种人才,天下才能平静。只是,他不知道天下为何要该死的平静,他的世界从来就不平静!
“靖王爷这样为难一个姑娘家,不觉得可耻吗?”说话的声调有礼,措辞却颇为强硬。
恭成人精神为之一振,这声音的方向来自偷窥者的方向,而且他听过这个声音。
是那位叫江君的大夫!恭成人的眉头微微地动了一下。他拿起酒杯放到唇边,犹似沉思,实际仔细聆听着江君的说话。
这个男人有着什么样的一张脸孔?江君的声音不似一般男子的低哑,却也不像女子的娇柔。江君的声音特质介于两者之间,似男又似女,却又不会让人感到怪异。
“现在说话的这个人长什么样?”他问着身旁的王明德。眼盲的他只能靠着别人的描述来想像。
“那人就是是江大夫啊!”王明德说道。
果然没错。“你没告诉我他也列席。”
“我以为你不喜欢提到他。”王明德不解地说。
“告诉我他的长相。”恭成人命令道。
“啥?”王明德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难题。“长什么样子啊?江大夫就是那个样子嘛!比一般大夫瘦小一点,老穿着灰色高领的袍衫,有点像读书人。不看病时不大说话,也不大笑。”
“你的意思是他长得很平凡?”恭成人在脑中描绘出一个清瘦的模糊影像。
“也不是平凡啦。江大夫长得并不特别好看。可是在很多人之中,你还是会看到他,很奇怪。”王明德看着正和沈拓野争论不休的江君。“啊!江大夫的鼻子长得很好看,很匀称。”
“他长得像秦穆观吗?”那两人的气场很类似。
“不像,秦庄主温文儒雅,脸很好看,江大夫却不是……”
“他不好看就是了。”王明德的拳脚功夫不差,也着实够忠心,不过就是个性过分憨直。有时想借着他的口得知旁人的长相时,总摸不着个准。
“江大夫也不是不好者。”王明德还想解释。
“我懂了。”恭成人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话。
江君在说话了!
“沈帮主,樊姑娘既然说她不认识你,就请你别恣意破坏她的名节。樊姑娘的脸色有些苍白了,能否请秦庄主先让她下去休息?”
江君显然是站在舞伎的立场替她说话,他们是什么关系?
接下来一阵混乱后,恭成人听到旁人说出舞伎昏倒的消息。
“我是大夫,请让我为她把脉。”江君语气镇定的说。
侧耳聆听的恭成人此时决定,江君那种不亢不卑的说话语调听来还算顺耳。只不过他的口气太镇定了,仿佛早料到樊冷蝶会昏倒一样,他们在进行什么阴谋?
请了沈拓野、找了欧阳无忌,是为了即将展开的武林盟主之争?找了官法昭,是为了他的权势?找了自己,是为了他的富可敌国吗?
这些女人的野心不小,那个朱媛媛当真是如此单纯吗?或者她那两个姐姐纯粹是想嫁入豪门?那么江君又为何要担忧呢?
一名舞伎跟了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还算是高攀了。
“沈帮主,请将樊姑娘交给我。”恭成人听见江君这样要求着。
“沈帮主,你可以请别的大夫为樊姑娘看诊,不过请你先为破坏她的名节一事道歉。”
恭成人辨别出江君声音中的细微情绪,江君慌了。
他肯定有些事正在宴会中进行
“沈帮主,请留步。”江君的声音随着杂沓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了大厅。
江君追出去了吗?恭成人以手支额沉思着,他不认为江君是那种为了女人而奋不顾身的人。
他感受别人的气场已经十多年,他相信他的感觉不会有错,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场宴会大有蹊跷。
“王明德,去缠住江大夫。”恭成人低声说道。
第三章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一阵奔波下来,江君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步入青龙山庄的花园里。为了对刘明蝠复仇,所有人用了十年的时间去学习,冷蝶习得高超的舞艺与使毒功力,兰若精湛的琴声与迅捷轻功,媛媛不凡的厨艺,还有自己高明的医术。每一项出色表现的背后,都有着一段段辛苦奋斗、流浪磨练的过程。
师父原是想让冷蝶进入官法昭的府里好探听消息,谁知冷蝶却被沈拓野带走。
师父原是想将兰若送入恭成人或沈拓野的家中,结果官法昭却看上了兰若,靖王府的马车在宴会结束时接走了兰若。
自己原本想解救冷蝶和兰若,却在半途被王明德缠得无法脱身,丧失了营救的时机。
恭成人固执如驴,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如王明德所言劝他接受治疗?
江君恼怒地拧起眉,所有的烦躁之火全归到恭成人身上。都是恭成人的错啊!
夜空中乍然响起了夜枭的叫声,长长短短的音调像是在呼唤什么似的。
师父来了!
江君快步走到园子里最大的一株松树前,仰起头正好看见连秋月自树间飞跃而下。
“师父,对不起。事情完全失控了。”
“这并非你的过错。何况,即便事情不照我们的计划走,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结果,我们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在兰若离开前,我和她谈了一会儿,官法昭答应替她办到所有的事。”连秋月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下的双眼布满了警戒——没有任何地方是完全安全的。
“官法昭太霸气,兰若不可能从他口中打探到任何消息。”江君一向平静的双眼,如今却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当男人为一个女子痴迷对,他会替她办到任何事。”要到哪一天江君才会懂得这个道理呢?连秋月的眼里闪过对徒儿的不舍。“现在且说说你今晚观察恭成人的心得吧。他是我们目前无法掌握的人。”
“他不是谁可以掌握的,他孤傲得不想接受任何人。”今晚在宴会上,恭成人似乎不曾开口同王明德之外的人谈过话。
“他身上有股黑暗的力量。”连秋月今晚曾在远处见过恭成人一面。
“那果然不是我平空幻想,他让人不寒而栗。今晚坐在他左右两桌的客人,没人敢开口说上几个字。”他孤单吗?江君甩头撇开心里乍然而起的怜悯。
“刘明蝠先前曾和官法昭接触过,好像也打算派人邀请恭成人参加宴席。我是从一批歌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连秋月说道。
“西域的通商生意,向来掌握在恭庄手上,滔天帮若能承接下恭庄西域之行的保镖契约,将得到惊人的利益。刘明蝠拉拢恭成人是意料中的事。”江君分析道。
“所以,我们得要有个人让恭成人偏向我们这边。”连秋月低语着。
看着师父眼中的期许,江君沉吟了一会儿后说:“秦穆观曾经说过要引荐我给恭成人。”
“恭成人怎么说?”连秋月眼中写满了放心,江君一向有超乎年龄的沉稳,从小到大不曾让人操过心。
“他不会接受我的,我和他之间有点小过节……”他的话还没说完,连秋月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立刻施展轻功闪身离开。
江君回过身,看着身影修长的恭成人正踏着月色而来。
“恭庄主。”他礼貌地说。
“不必跟我来虚与委蛇这一套,谁想得到一个大夫居然会和歌舞伎联手策动阴谋呢?”恭成人颊边泛上一抹恶意的笑容,讽刺地说。
王明德说江君方才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想摆脱他。连王明德都看出了他的不安,可见江君有多急着想阻止沈拓野带走那个舞伎。
江君脸色一变,口气不复友善,“在下不懂庄主口出此言,是为何意?”
“那两个女子可以嫁人豪门,你又何必舍不得?真舍不得就别让她们在外头抛头露面,干脆把她们全娶进门。你的医术不是挺好的吗?王明德整天在我耳边说你现在在长安有多出名,这样的名医,养一、两名姬妾,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恭成人讽刺地说道。江君有些发火了,他的气场正开始浮动。
“我和她们一起长大,自然会关心她们的去向。”江君瞪着他,不悦道。
“关心当然无妨,秦穆观不也是因为对朱媛媛的关心,所以才办了这一场宴会吗?只是,我想秦穆观不会喜欢有人背着他私下进行阴谋吧。”恭成人声调尖厉如冰,“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另一个同党?”
恭成人都听到了吗?江君不安地暗忖。应该不会吧,师父的声音近乎耳语,他不可能听得见。
“恭庄主说话总是这么夹枪带棍吗?”他故作轻松地避开恭成人的质问。
“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说假话!这儿刚刚有别人来过,一个年纪比我们两个都大的人。”恭成人的脸浮上厌恶,他不会让别人利用秦穆观的好意做出危害青龙山庄的事。
树林中只有绿木,他很容易感应出林中有没有人。
“是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吧。我想恭庄主该回去好好休息,以免产生过多的妄想。”江君话一说完、立刻想转身离开。
但他才转过身,登时被吓得屏住了气息,紧闭着双眼的恭成人竟笔直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君对着那张在月色下显得青白的面孔,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阵夜风吹过,巨大青铜烛台上烛芯摇晃了下。火光在恭成人的脸上笼了层阴影,衬得他脸如冷玉,也衬得他周遭的气氛诡谲异常。
“青龙山庄不是不速之客能来去自如的地方。”恭成人冷冷地说,隐约感受到他的害怕。
“我资质愚昧,不知庄主话中之意为何?”江君镇定着自己的气息,不想在他面前软弱。所谓眼见为凭,饶是恭成人再有能耐也无法在秦穆观面前举出证据。
“你若想利用秦穆观,我不会饶过你!秦穆观宅心仁厚,我却不是那种会饶恕背叛者的人。你最好老老实实把你的诡计说清楚,否则我会让你连求死都不能!”恭成人轻薄的唇中吐出锐利的威胁。
江君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脸,脑中转了千百次的搪塞理由,却没有将任何一个说出口。这人太敏锐了!
“你听见了吗?”恭成人突地伸手扣住他的颈项,冰冷的手透过江君高领的袍衫,掐着他的颈间脉搏。“别跟我装聋作哑!”随着话语他逐渐收紧了手掌。”
“请……恭庄主放手!”江君的脸涨得通红,双手努力地想扯开脖子上的大手。“我与你既无新仇……也无旧怨。”
“够冷静。”恭成人微松开手指,在听见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后,他的手指倏地抽紧。“皮肤温热的人,谁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冷血主意。”
恭成人冰冻的气息让江君打了个冷颤,他原本还想挣扎着开口,却因为进入气管中的空气愈来愈稀薄,而使不出任何说话的力气。
“想通了吗?”恭成人的脸又朝他凑近几分,一阵淡淡的香气却意外地飘入他的鼻间。
他皱了下眉,手才一放松,江君连忙向后跳离四、五步。
一个男人的身上居然有女人的香气!这个江君刚才八成干了什么邪恶荒淫的勾当。恭成人不屑地抿起嘴角。
“原来恭庄主看不见是假的,一个眼盲之人如何能正确地掐住我的脖子欲致我于死地!”江君从疼痛的喉咙间发出声音,双眼却不曾离开过恭成人脸上的表情变化。
“我的耳朵比我的眼睛有用!从你的声音及呼吸,我自然可以判断出咽喉之处。所以,你如果不说出同党来这里的用意,我会让你活不过今天。”恭成人的白牙在夜色中显得异常阴森。
“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秦庄主或是青龙山庄的事。”秦穆视对于媛媛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一无所知,只以为媛媛是个被奶娘养大的可怜孤女。
“又有人来了,该不会又是你的同党吧。青龙山庄真个一点都不平静。”恭成人倚向身后的树木,交抱着双臂等待来者。
江君皱了下眉,并不喜欢这种被人审判的感觉。
片刻后,两名人影走入林间。
“庄主,滔天帮的欧阳帮主找你。”王明德的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欧阳无忌。
“恭庄主,想来你另有要事在身,我就不打扰了。”心中暗松了口气的江君开口道。
“在我没有允许你离开之前,你给我待在这里!”恭成人不客气地命令道,既而回头朝王明德发问:“滔天帮的人找我做什么?”语气无礼至极。
江君看向欧阳无忌,想知道他在恭成人目中无人的表现下会有什么反应。
“有场宴会请你赏脸。”欧阳无忌微褐的脸庞,依旧毫无情绪反应。他伸手朝恭成人递出帖子。
恭成人闭着双眼不发一话。欧阳无忌的气是血腥的,而他厌恶血的味道!他可以感觉到脚下那些黑色的魔魅因为欧阳无忌的靠近而蠢蠢欲动。
沉默之间,欧阳无忌的帖子停在半空中,没有人伸手接过,而欧阳无忌显然也没有收回之意,两方就这么僵持着。
突地,一片乌云遮住明亮的月光,江君看到帖子上的磷光一闪。乌云飘过,月亮再现光华,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庄主,我帮你收下帖子。”王明德不自在地,干笑一声,向前跨一步。
“我看还是我替恭庄主接下这份大礼好了。”江君抢在王明德碰到那张请帖前,以灰色衣袖一卷,便接过了帖子。“失礼了。”
欧阳无忌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退自转身离开。
江君挑了下眉,和恭成人比较起来,欧阳无忌的冷漠缺乏人气。
“谁让你接帖子的,多事!”恭成人板起面孔,不悦地低喝。
不接帖子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和滔天帮有任何瓜葛。
“我不是为了你而接的。帖子上有毒,真让明德兄接过,他就得吃解药了。”江君淡声回道。
“江大夫,你知道帖子有毒怎么还去接?”王明德紧张地大叫。
“我用袖子掩住了手,把袖子裁了便是。”说完,江君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裁下衣袖后将帖子裹入布料之中,收进怀里,准备回去好好研究这是什么样的毒。
“你是说滔天帮给了我一张有毒的帖子?”恭成人原就不善的脸色显得更加郁黯。
“正是,或许滔天帮想以此控制恭庄主。”
“江大夫,你是怎么看出帖子有毒的?”王明德好奇地问,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只是一张寻常帖子。
“帖子浸过一种磷光药剂,一般的纸甚少在夜色里还这么盈白而闪亮的,亏得刚才月色突然暗了下来。,我才注意到这一点。”
“感谢江大夫救命之恩!”王明德吐了一口大气。他家里还有妻小啊!
“谢什么?有毒没毒都是出自他的口,谁知道真相是什么。没人让他多事,想讨好人也犯不着使上这种苦肉记。”恭成人低吼着,张狂的怒气写在他的脸上。
他讨厌欠人情!
“今天暂且放过你,以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恭成人身上的袍衫在风中掀起一角,愤然地转身离去,空气中只剩下他在布料上所熏染的龙涎香气。
“江大夫,请你留在庄主身边,我知道秦庄主也和你提过这事的。”王明德朝他拱手作揖,神色认真地说:“我一身粗力只能多少抵御一下恶人,真正的高手我打不来。别人耍阴的,我这脑子又不会转弯。我们庄主说话比较不留情面,难免会得罪某些商行、帮派,我实在是很怕哪一天……”
王明德的声音带着哽咽,大手抹掉不争气的泪水。“我也不怕你笑我,我当年因为经商失败而试图自杀,这条命是庄主救回来的,我也只求庄主事事平安。”
“他很幸运有你这么忠心耿耿的人随待在侧。”不习惯看到大男人流眼泪的江君连忙转了个话题,“这些年难道没有人试图对恭庄主不利吗?”
“秦庄主暗地里请了不少人保护庄主,有不少次商场上的对手找人攻击庄主,都是靠那些人的保护才化险为夷的。”
“恭庄主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庄主的感觉比常人敏锐许多,他只是不想让秦庄主难过。”
“是吗?”江君淡淡地一笑,这就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吧。
“江大夫,你尚未娶妻吧。”王明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江君微抿了下唇,笑得不甚自在。“没错。”
“既然你没有家眷的牵累,那你一定得和我们回到恭庄。辅佐庄主的陈长老过世大半年了,而郭老的身子也不好,庄主需要一个像你这么机灵的人待在身边。”
“你刚才也看到恭庄主对我的态度了,我总不能毛遂自荐吧?”江君摇摇头,怕是要辜负师父的苦心了。自己该另谋其他方法,以防止恭成人和滔天帮结盟,或者该说防止滔天帮对恭成人下毒。
“江大夫的意思是,你并不排斥我刚才的提议吗?”王明德兴奋地问道。
“恭庄主不会接受我的。”江君轻描淡写地说。
恭成人已经认定“江君”是个心怀不轨的小人,又怎会要这样一个人成为他的左右手呢?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我会想法子让庄主接受你的,请放心。”王明德极为严肃地说。
* * *
“你这是在做什么?在威胁我吗?”
恭成人并未抬高声调,一脸的冷戾之气已足够让随行的仆佣们纷纷躲避。
王明德跪在他的面前,已经跪了一个晚上。
“属下不敢威胁庄主,属下只是希望你能接受江大夫。”王明德勇敢地说。
“你还敢说这不是在威胁!我恭庄还缺人才吗?”恭成人握紧拳头,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杯子被震到了桌缘,差点就要摔落地上。
“你的人才都在凋零中,你需要一批新血的加入。”秦穆观在一边帮腔。恭成人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动身离开青龙山庄,谁知王明德却来了这么一招。
王明德坚持恭成人若不接受江君,他就在这里跪到死。
恭成人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了。秦穆观好整以暇地看着好友想走却又跨不开步伐的矛盾表情,这家伙恋旧情,而王明德已忠心地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了,他绝不会弃他于不顾的。
“我不需要什么新血!”恭成人激动地一吼,桌上的杯子“啪”地摔落到地上,白色的碎屑散得一地。
“你这话未免太辜负王明德的心意了。”秦穆观不赞同的说。
“他忠不忠心,我心里有数,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坐这么久,而没有上车离开!”王明德从来不曾开口要求过什么,这次却为了一个外人双膝落地。
恭成人气愤地低吼一声,大手一挥,把桌上东西全摔到地上。
“江君心思缜密又懂得医术,让他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岂不是很好。”秦穆观就事论事道。
“你为什么那么信任他?他与你非亲非故!所有人愈是向着江君,他就愈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我观察过他的为人处事,我信得过他。我看人的目光还不至于太差劲,况且他是媛媛亲如手足的好友,我相信他。”秦穆观话气笃定地说。
“一个有名的大夫愿意屈就在我身边,你们不觉得事有诡异吗?他那人居心叵测!”恭成人仍介意着昨晚与江君交谈的神秘人士。
“那就让你自己和他谈,当面问清他有何居心。”秦穆观打开门让江君进来,并朝王明德使了个眼色,“我们先出去吧。”
“我不出去!如果今天庄主不接受,我就跪在这里跪到死!”王明德固执地说,低头咳嗽了好一阵子。
“明德兄,容我恳请你暂时离开吧。我有些事想私下和庄主谈,或许能说服恭庄主聘用我也说不定。你一定能体谅我的苦哀,是吗?”江君边说边扶起他。
“那你和庄主谈,我到门口跪。”王明德健壮的身子,因为跪了一夜而无法使力,壮硕的身子摇晃了下。
“多加件衣服吧,你的气色并不好。”江君说道。
“跪了一整晚,脸色怎么会好嘛。”
秦穆观在一边帮腔道,拿了件衣服扶着王明德走出房间。
恭成人举起右脚,愤而一踹,把整张小茶几翻倒在地上。
江君见状,无奈地看着这个男人像个不耐烦的孩子一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小心地上的杯子碎片。”他开口提醒道。
“不用你多事!有这么多人替你说情,很得意吗?”恭成人怒火更炽,像头发怒的狮子,亟欲撕裂任何胆敢惹火他的人。
“该得意的人是你,能够得到明德兄如此的爱戴,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忠心。”江君不愠不火的回话。
“他帮助你到我身边就不是件什么美事。”恭成人板着脸,不满的情绪十分明显。“王明德说你仁心仁德,一定可以医好我的眼睛。我却不至于蠢笨到认为你一心想追随着我,只是单纯的为了想医好我的眼睛。”
“你该医的是你的心。”江导直言回道。
“说得真好,可惜我无心可医。”恭成人自牙缝间迸出这几个字来。
“若真无心就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说话。你很关心明德兄,所以才会愿意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不是吗?你关心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江君一语道出真相,刺得恭成人又是一阵怒火勃发。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大夫!秦穆观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守着我?”恭成人不屑地说道。
他相信秦穆观会出于关心而做出收买江君这等事,横竖这个江君也不是什么一分不取的正人君子。
“秦庄主没给我什么好处,我有求于你倒是真的。”江君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跟着他而起伏。
“哈!何等大事竟可让你这个名大夫,纤尊降贵地来求我?”恭成人冷笑两声。
“委屈的人不一定是我,我开出的条件可能让你置身在危险中。若是秦庄主知道,他会宁愿自己不曾要求我担任你的私人管事。”江君看着他停下走动的脚步,那张俊美脸孔上的长疤强调了恭成人不易相信人的特质。
恭成人冷哼一声,“你这么明白直言,是等着我知难而退?还是期望我因为你的激将法而将你留在身边?”
“我不会隐瞒事情的真相,你的直觉太敏锐。让你不信任我,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江君打算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他。
恭成人不是常人,自己不想欺骗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恭成人紧皱了下眉头,“昨晚宴会时倒不见你有多高的意愿想为我工作。”
“经过昨晚的请帖事件后,我确定了滔天帮想与恭庄结盟的强大决心。今天若明德兄不为我请命,我也会跟着你一路回到恭庄,直到你录用我为止。”江君道出自己原先的计划。
“说出一个我该录用你的理由。”恭成人命令道。对于这件事突然有了兴致。喉咙的干渴,让他知道自己说了比平常更多的话。
除了秦穆观之外,从没有谁敢跟他说上这么久的话。
“因为你欠我一条命。”江君大胆地说。
“没人强迫你去接那张帖子,我没有欠你任何东西。你的命不关我的事。”恭成人脸上的疤痕因为冷笑而拧动着,在白天的光线下,他的表情依然阴森得让人不敢直视。
“若我不接那张帖子,明德兄或是任何关心你的人都有可能会代你而死,我想这不是你乐见的结果。”江君语调沉稳地说,平淡的五官上就见一双眼眸闪着聪明的光辉。“更不幸的话,丧生的人可能就是你。”
“是吗?那么你告诉我,如果我死了,对滔天帮有什么好处。”恭成人陡地丢出一个问题。
他无法忍受愚笨的人!
“你死了,对滔天帮毫无好处。你一死,青龙山庄会接手你的基业,而滔天帮夺得恭庄西域护镖的胜算更低。你为人亦正亦邪,尚有可能与滔天帮结盟,秦庄主行事正派,万不愿与滔天帮有任何干系。滔天帮若是聪明就不会让你死,他们应该会用毒药来控制你。”江君连思索的时间都不曾浪费,分析的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你昨晚可以出声警告王明德或我帖子上有毒。”
“然后让我丧失可以留在你身边的机会吗?我何必自断后路。”其实自己当初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王明德莫名地牺性罢了。
“好,你够自私、脑子也还算灵光。”恭成人交插着双臂,垂闭的双眼似在沉思。
而后,出乎江君意外的,恭成人仰头笑了,激扬的嘴角让他的脸部产生巨大的改变——笑容让恭成人脸上的线条柔和,也让他的五官更加的清润如玉。
江君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那扬起的嘴角。
这张容颜生在男子身上,是该让天下女人又妒又恋的。
“开出你的条件吧。”恭成人收起笑容,薄薄的双唇在少了笑意后,又回复先前刻薄的样子。
“滔天帮的背后指使者是我的仇人。”江君平静地陈述着,身子却颤抖了下。
这句话说得平淡,他眼中的激动却是恭成人无法瞧见的深仇大恨。
“你还没有供出昨天的同党。”江君有多深的仇怨?灭门之仇吗?他的气场开始有了杀戮之气,看来他极恨那名仇人吧。恭成人暗忖。
“那是我的师父,她和我有同样的仇人。”
“我用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是个最尽责的管事,而只要我报仇成功,你会得到另一个和王明德同样忠心的仆人。”
恭成人撇了下嘴角,“你当真以为我会希罕你的忠心?”
“那我换个说法,只要你希望恭庄的事业能够长长久久,那么你就该重用我。我相信自己会是个得力助手。”
“够自信!”恭成人举起手,轻拍了两下。“说吧,你希望我怎么样帮你。”
江君长吐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我希望你让滔天帮以为你会将西域护镖之事交由他们负责。唯有合作才会让他们松懈,我才会有机会找到他们的弱点,进而打击他们。”
“我真想让王明德听到你说的话,他所认为的温厚大夫,心机却比谁都深沉。真不懂这些人怎么会笨到以为你会自愿放弃神医美名,而屈就在我身边。”
“在他们眼里,你是特别的。”
“你不需要因为有求于我而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也许,不尽然是我有求于你,你也有求于我。我或许能让你的眼睛重见光明。”江君看着他的眼睛,试探地说。
自己需要一点能和他抗衡的筹码。
“谁告诉你我想看见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恢复光明。”恭成人大吼一声,脸上温和表情再度消失无踪。
恭成人的喜怒无常让江君有些讶异,他却聪明的不再接口。
“打开门,让王明德进来把行李拿出去。”恭成人粗声命令道,自顾自地走到榻边坐下。
江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辨方位的能力让人咋舌,不需要人扶持就可以在室内穿梭自如。
“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帮我收尸吗?去叫王明德进来!”恭成人的一声低喝,让江君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明德兄,恭庄主让你起来。”他扶起仍跪在地上的王明德。“他答应了。”
“庄主,你真的答应了吗?”王明德手扶着门扉,不确定地问道,惊喜地咧着嘴大笑。
“少废话,还不快去拿行李!至于你,”恭成人的脸难确地转向江君的方向,“你替我倒杯茶来。”
王明德脸上扬起一个更灿烂的笑容。看来庄主真的答应让江大夫留在他身边了。
庄主不喝外人倒的茶!第四章
沐浴后的江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衣物,正打算走回房间。
此处是恭成人在长安第二处别业——愉园。如果恭成人想要在世人面前展露财富的话,那么这几处豪门巨宅的确够让人侧目了。
恭成人这几日在长安谈的生意,全是关于西域新进的几批香料、织锦、珠食、玉器。按常理来说,恭庄并不需要在长安城建上两座别业。恭成人只是为了要摆高姿态,让那些有意与他合作的人先感到恭庄压人的财势罢了。
江君转了个弯,绕过一个小水塘。基本上,这两处别业里的布置都如出一辙,恭成人的房间更是容不得任何一点不同。难怪他在青龙山庄的房间里能行动自如,那房间的摆设和恭庄的卧房一模一样。
“没事种这么一大片竹林做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走过那一大丛风吹过便传出哀鸣悲泣的绿竹。林。
愉园之欢愉何在?这地方只让人备觉阴气森森罢了。
江君走上长廊时,王明德迎面跑了过来。
第四章
沐浴后的江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衣物,正打算走回房间。
此处是恭庆位在长安第二处别业——愉园。如果恭成人想要在世人面前展露财富的话,那么这几处豪门巨宅的确够让人侧目了。
恭成人这几日在长安谈的生意,全是关于西域新进的几批香料、织锦、珠食、玉器。按常理来说,恭庄并不需要在长安城建上两座别业。恭成人只是为了要摆高姿态,让那些有意与他合作的人先感到恭庄压人的财势罢了。
江君转了个弯,绕过一个小水塘。基本上,这两处别业里的布置都如出一辙,恭成人的房间更是容不得任何一点不同。难怪他在青龙山庄的房间里能行动自如,那房间的摆设和恭庆的卧房一模一样。
“没事种这么一大片竹林做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走过那一大丛风吹过便传出哀鸣悲泣的绿竹。林。
愉园之欢愉何在?这地方只让人备觉阴气森森罢了。
江君走上长廊时,王明德迎面跑了过来。
“江……啊啾!”王明德才开口,就打了个大喷嚏。
“怎么了?你也染上风寒了吗?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这几日天气时热时冷,他们一行十多人里已经病倒了四、五个。
王明德不假思索地把手递给他,看着江君低头用指腹压住他的脉搏。
大夫就是大夫,那手指头多纤细啊!像个姑娘似的。王明德在心里想着。
“的确是受了寒,不过主要原因是你上回的咳嗽还没有完全痊愈的缘故。回去就用原来的药材,加长熬煮的时间,浓浓地喝个几碗,就会没事了。”江君笑着摇摇头,笑声显得颇为愉快。“你们几个是不是又在外头凉亭下棋了?”
“全给你猜对了。这几天不赶路,大伙总得找些休闲嘛!庄主休息时,我们也休息。对了……咳咳!”王明德轻咳几声之后,吞吞吐吐地说:
“呃,江大夫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愿不愿意?”
“直说无妨。”江君蹙了下眉,有预感即将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是想……能不能麻烦你这几天睡在庄主卧室里的那个小睡室。我染上风寒,总不好传染给庄主。”王明德带着鼻音的声音听来确实是不大舒服。
“这……”江君向来平静的脸庞此时全是犹豫不决的神色;两道修眉微微地皱起。“我现在住在庄主右边的房间,庄主有事可以马上叫我,这样难道不成吗?还是我的房间先让给你睡,我到书房去休息。”
王明德搐摇手,“不成、不成。庄主经常在半夜醒来,万一醒来找不着人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又看不见,那是很危险的。我知道这有些委屈你,但是你知道庄主的身子不太好,万一他也生病了,回益州的时间铁定要延后些的。”
“而且那人一旦生病,脸色只会更难看。”江君自然而然地接口。
和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对于恭成人阴晴不定的性子,倒是体会了不少。前天恭成人因为没睡好而头疼,把长安的亲自管事吓得浑身发抖,走出恭庄时双膝还明显地发软。
“江大夫,你的意思是同意了?”王明德的精神为之一振。
“不能找别人吗?”江君为难地问,并不掩饰自己对这差事的排斥。“我是很想帮你,但我实在不习惯和别人共居一室。”
“如果能找别人,我就不会麻烦你了。你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庄主的个性。他不习惯让陌生人待在身边,我服侍了他十多年,这回到长安他才带着我同行。其余的那些人,庄主一向是不闻不问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是个例外。”
“不一样,江大夫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王明德连忙说道。“我看过庄主听你念书时的神情,庄主喜欢你,大家都这么认为的。”
江君心口一揪。这代表了什么呢?和别人不一样,又是何种不一样呢?
但他依然沉默着,并未对王明德所言之事说出任何评语。
“你知不知道前一阵子,我猛咳嗽还住在庄主房间,大伙有多害怕庄主被我传染。两年前,我生了一场病,结果庄主不吃其他人端来的东西,瘦了好大一圈哩!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其他人。”王明德开始用往事来说服江君。“所以庄主的身边一定得要是他信任的人。”
“你盥洗沐浴也在庄主房里?”江君仍是不置可否。非到万不得已,自己实在是不爱与他人共居一室。
“怎么可能!庄主不喜欢有人打扰他沐浴,我都是自个儿找时间到浴间去的。”王明德的声调近乎哀求,“江大夫,你就答应吧。”
“你和庄主说过了吗?”恭成人并不是个习惯改变的人。
“说过了!说过了!他不反对。”王明德点头如捣蒜,活像要把脑袋点掉一样。
正因为庄主没有发火,他才敢向江大夫开口啊!
恭成人不反对?江君讶异地看了王明德一眼,几番挣扎后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如何拒绝一颗只为主子着想的忠心呢?原本以为自己不爱搭理人。原来只是不曾和其他人有时间培养感情罢了,自己连王明德都拒绝不了啊!
“好吧。”江君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恭成人该庆幸上天赐给他一个王明德。
看到他点头答应,王明德欣喜不已。大夫是个好大夫,但愿他也能够医治庄主枯寒的心。
“那就万事拜托了。庄主沐浴完后,不爱把头发擦干,麻烦你费心注意一下。至于庄主早晨盥洗的热水我会备妥,你只要陪庄主睡就得了。你快去吧!”
王明德不觉自己失言,兀自跑开好让庄主与江大夫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江君失笑出声。真陪恭成人睡,这整个恭庄别业不被流言淹没才怪。美貌男庄主和他貌不出众的平凡管事!
同为男子装扮的两个人就连互搂着身子,都够惊世骇俗了,更遑论同床共枕。
* * *
“江君先回房拿了两本医书后,走到恭成人的门口,伸手轻敲了两下门。
“我是江君。”
室内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传来恭成人低嘎的声音。“进来。”
他一拉开门,室内的氤氲热气扑面而来,一木桶的热水还放在房间的一隅。
只着单衣的恭成人湿着长发坐在榻边,显然是刚沐浴完毕。
江君有些发楞地看着他,白色单衣下的他较一般男子瘦弱,摘下了惯用的束玉发冠,几绺湿发披在他的领边、肩上。
恭成人的容貌着实美好得罪过!光是这样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女人的美丽似乎天经地义,男人的美貌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江君目不转睛的瞪着他,呼吸顿时显得有些急促——一定是室内的热气熏得人头昏。
“王明德睡那里,你也一样。”恭成人指着房间右侧一处以屏风隔开的空间。“若被子不够暖,再让人送来。”
“室内够暖了,这些火盆足够燃到天亮了。”江君走到屏风后,放下手中的医书。
恭成人抿着唇,耳朵倾听着他在放下东西时所发出的细微声音。
他为什么会答应让江君暂时取代王明德的位置?他身旁的事物都得是他所熟悉的啊!
“喝些茶吧,我把茶放在你右手前方一个手掌距离的地方。”江君走到榻边的茶几,为他倒了杯茶。
就是这种感觉对了他的心!恭成人抬头转向他的方向——江君的不卑不亢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瞎子。
他握住茶杯,感觉杯身所透出的温暖。
“你不把头发擦干吗?”江君想起王明德交代的话。
“它自己会干。”
“擦干吧,免得年老时,容易头昏脑胀不舒服。”江君将一条干净的大布巾递到他手上。
江君扬了下眉,有些讶异起自己的多事,“自扫门前雪”向来是自己的行事原则啊!
当然,现在的情况不比以往。他这样告诉自己。若想借助恭庄的力量替出云谷的冤魂报仇,自己便得关心恭成人的健康。
恭成人不耐烦地将布巾丢到一边,“头发已经梳好了,我不想再梳一次。”
“你把头发弄干,我帮你梳发吧。”江君不假思索地说,朝他走近了一步。
他原不觉这样的举动有任何不妥,却在看到恭成人将布巾交给他时,微愣了下一一恭成人是把江君这个人当成小厮吗?
恭成人饶富兴味的扬起嘴角,他不知道如何当一个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