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作无视,拿起红色锦缎,看看上面图样。
“你很用心,大婚那天,玉歆肯定会是个最出色的新嫁娘。”
“谢谢将军夸奖。”
她反转身,手足无措,慌慌乱乱地收拾起满桌面的布料。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以往她只敢在将军和格格交谈时,偷眼望他,现在她有理由正大光明看他了,却又心虚心慌。
“你的女红的确是一流,记得来教你做裁缝的吴老板吗?他在你十一岁那年,就说你出师,他没见过像你那么有天分的徒弟。”
她并不是个聪明孩子,但她比谁都认真,旁人做一件衣裳,她就做三件,做得多了,找出自己缺点,一次次、一遍遍修正,她要自己表现到最好——做个最出色的影子。
“你是个聪明细心的孩子,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夸奖你,这四年来,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你的确是与众不同。”
他说……她与众不同?他注意到她的认真?
喜悦悄悄攀上心间,够了够了,她的努力他全看进眼里。她不能爱他、不能喜欢他,但她能为他而努力,光这一点点就让她感觉幸福,她不贪求再多。
“你心思细密、聪颖守礼,这样的你很难不教人喜欢,再过几年,恐怕京城男子要踩破将军府门槛,纷纷上门求亲。到时,我要怎么婉拒婚事,可又是一门头痛学问。”他似笑非笑地说。
抬起头,她一张小脸写满不解。
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上门来找她谈“未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喜欢她,意味着他同意了格格的提议?
但……有可能吗?
“你不懂?的确,现在跟你说这些,你是太小了。不过,我习惯把话挑明说。那天,玉歆告诉你,要我等你长大迎你为妾,对于这点绝不可能。我非常爱玉歆,除了她,我不会再娶其他女人。你是个聪明女孩,我不希望你心底存了想法,更不希望你和玉歆的感情起变化。”
青儿懂了,他不肯在格格面前反驳她的想法,舍不得看格格失望,却要在背后提醒她不可以心存非分,他只在乎格格的心情,却不在乎她会不会尴尬难堪。
强抑下心中那抹抽痛,她扬起十三岁女孩该有的天真笑容。
“将军放心,青儿没有多余想法,格格是青儿的救命恩人,维护格格的幸福,是青儿首重工作。”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认真。”她的说辞让他很满意。
“我不会认真,何况再过六年,青儿就要离开将军府,返回石头村。往后……想再见面,迢迢千里,很困难的。”她用实话提醒自己的心。
“这件事我有印象,我记得你初来时曾经提过,为什么非要回去不可?”
“我们姐妹约定好,十年后带足银两回家,为爹娘造新坟,聘状师告垮诬陷爹爹清白名声的苏家,还要上控办案昏庸的知县大人。”
“对抗朝廷命官?你们四姐妹很有勇气。”
“我知道很难,苏家是大户人家,只要他们肯拿银两息事,有多少官吏不收受贪污;何况爹爹已经过世多年,我们提不出证据,说他是被刑求或诬陷。不过,身为子女,我们能假作不知吗?就是螳臂挡车,我们也要试上一试。”
开言,她变得滔滔不绝,是否受了格格的影响,才让她“主仆不分”?她没注意,纯粹想在他面前说很多很多话,就和在爹爹跟前说话一样。
“这是你们姐妹共同想法?”
“是!爹爹是个正义男人,不该被诬受陷。”
“你记不记得那个知县叫什么?”
“他叫吴知才,听说他有亲戚在宫里,他才敢在外面作威作福。”
“吴知才?略有耳闻,他的确是个贪官。”
“换句话说,在他手下除了我们孟家,还有很多人受害?这种人皇上为什么要重用他?难道皇上不明白用这样的人,受苦的是他的子民?他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他做得不好,今日百姓的拥戴,明天就会成了推翻他的力量。”她一向不对人多言,今天对他开了先例。
话题聊开,青儿不再对暄烨感觉敬畏,相反地,她高兴他知道她的心事。
“你说的话是真理,却是不能随意出口的真理。青儿,答应我,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多少不满,走出这个门,都不能随随便便对人说出这番话。”
“为什么?因为这些话一出口,就是煽动人心。鼓吹造反?”她问得尖刻了。
“没错,很多的造反、革命,都是从一篇不敬言论起的头。要是人人一有不满就大肆批判,老百姓就要有随时改朝换代的准备,你认为连年战争对老百姓是福还是祸?”
暄烨惊讶于青儿的言论,一个小小的女孩家,怎会有这样的精辟看法,虽然他并不苟同。
“要是担心害怕百姓在背后说项,皇帝应该更努力朝事,不要让他手下的官员残害百姓,否则这些账到头来,人民终会一条条清算到他头上。”
“皇帝毕竟只是一个人,你没听过天高皇帝远,很多地方行政他管不到手,把账算到他头上并不公平。”
“不是有御史、督察使吗?他们在做什么,全是尸位素餐的家伙?”
听见青儿的评语,暄烨抿唇一笑,看来他有空要找福家兄弟出来喝喝酒,好问问他们是不是尸位素餐的坏官员。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柔弱的女孩,没想到,骨子里,你比谁都强硬。”
青儿也笑了,低下头,她选择认错,恢复一贯柔弱。“将军大人,是青儿态度不好,请您原谅。”
“你是真心认错,还是在心底偷偷骂我——你这个拿粮饷不做事的挂牌将军?”
“青儿不敢。”
“好了,工作别弄得太晚,早点歇息,要是又犯病,玉歆要怪我虐待你。”
转身往外走,第一次他对这个酷似玉歆的女孩起了好感。
也许阿玛、额娘回府,他可以推荐他们认识青儿,以青儿讨好乖巧的性子,说不定他会有一个妹妹。
“将军慢走。”关上门,青儿背靠在门边。不晓得自己打哪来的勇气,跟将军说上这一大番话,她造次了吗?
想起将军的笑容,青儿微掀唇角。
他对她笑呢!一个真真实实、对她发出的笑容。
可是,在她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后,双肩挎了下来,叹口气、敛起笑意,她提醒自己,她只是个影子。
走回桌边,青儿拿起红绸缎。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第三章
大婚并没有如期举行,那年的春节,赫连老将军和福晋也没有回到京城。
敌军突袭他们的返乡队伍,毫无防备的四十余人被全数歼灭,边城守将领军赶来救援时,只见尸骸遍野。
一直以为的太平假象在这场挑衅掀起后,挑出真实,赫连暄烨临危受命,整装领兵前往边疆作战。
当老将军和福晋的尸身被送回将军府时,暄烨甚至无法亲自为父母举丧,然,在皇上的厚赐和詹王府的大力协助下,丧礼仍风风光光地举办。
时序匆匆,花开花谢,边城战事不断,四年来,赫连暄烨始终镇守边疆,没有返回京畿,也因此耽误了和詹王府的联姻。
去年年尾,詹王爷算算女儿也十九岁了,再磋跎下去不是办法,本有意请皇上降旨赐婚,送女儿至边城与赫连暄烨完婚,无奈玉歆格格一场病,让詹王爷暂缓此事。
谁料得到,这一病居然让玉歆格格在床上躺过大半年,原本丰润姣美的脸庞枯黄消瘦,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彩苹端过洗脸水走进房里,轻手替格格净脸,不敢太用力,怕弄痛了她。
“彩苹,什么时辰了?”玉歆气虚。
“申时,格格该起来用早膳了。”扶她坐起,彩苹脸上强饰笑容。“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我想再不久你就能出门走走,到时我们约青儿到慈云观赏海棠。”
“青儿怎还没来?”自她病后,青儿天天都到詹王府相伴,总要到夜深、她入眠,才会返回将军府邸。
“肯定是你昨儿个闹着要穿新衣裳,她又一夜赶工,好在今天把新衣服送到你面前。她呀,把你的话全当成圣旨。”
坐到格格背后,一柄木梳缓缓梳开她的长发,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怎么变得干枯焦黄?彩苹侧过脸,几滴眼泪悄悄坠落。
“她是我的……影子啊……当然听我……我好喜欢她……看见青儿,我就看见自己……健康的时候。”说着,她微喘起来。
“你好好养身子,等你病好起来,我们再和将军大人、青儿一起去骑马。”
“我好不了了,这身子……我自己清楚。”
“别胡说,咱们又不是那种吃不起参药的人家,只要耐心调养就养得好,何况胡御医也说,你要安心养病,不能胡思乱想,病才好得快。”
“彩苹……我好想念暄烨……他有捎信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