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最后一个箱子,她开口问:“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是新任经理伊藤贤也先生吗?”
“答对了。”他点头揶揄道:“你没拍错马屁。”
“这些年我拍了不少人马屁,有编辑室的惠子、朝子、利奈;有企划部的足立先生、美保小姐;还有行政部的中里秘书等等,连比你早来三个月的打扫阿桑我都拍过,不过你是其中职位最高的,但愿这个马屁没拍到马腿上。”她扳着手指,轻轻地否决他的指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回应她的话,然后转身拆箱子。
优子也往工具间拿来清洁工具,自动擦起柜子、桌子。
“这里有人整理过了?”贤也问。
“昨天企划部主任发动整个部门,把田中经理的旧物清理掉了。”要真计算拍马屁功夫,这才算是吧! “他做事很周详。”
优子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编辑部很忙吗?”他突发一问。
“工作量多了一些,因现在正逢暑假,是出版社最忙碌的时候,所以常要加班。”她回答的中肯。
“其他的工作部门都像你们这么忙吗?”
“没接触,不知道。”她不想把自己的主观想法加诸在他身上,有很多事需要他亲自去观察,况且,她没有对陌生人多话的习惯。
优子把书按不同版本一排排摆入书柜,再把盆栽按他指示的位置摆定,最后,她到编辑室找来一个狭长的小花瓶和两朵太阳花布置在他办公桌上。
工作终了,他们各自拿了一杯咖啡靠在不同墙上,欣赏着辛苦了两小时的成果。
贤也指着太阳花说: “你把我的办公桌变成餐桌了。”
优子噗哧一笑,走向前把花移向窗台,问:“这样好多了吧!”
他没回答,她转身面向严肃的他,手背在身后,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表情。
须臾,她往前凑近一步,盯了两秒又往后退两步。
“你从来不笑的吗?或者你以为当上司的人都要不苟言笑才行?假若你真那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现在的劳工意识高涨,要是你的员工流动量像捷运的话,你有再大的才能都施展不出来。”
“你建议我用‘卖笑’来收买人心?”他眯起眼睛的神情是一贯的严谨。
“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提供意见,田中经理对我们每个员工都是笑眯眯的,不论他的作为如何,起码他很得人心。”
“你拿我和他比较?”他皱起眉峰,不悦之色油然而升。
“当然,而且不单单是我,自你上任的第一天起,整个公司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员工,都会拿你们做比较,人都是现实的,只要你做得好,田中经理的记忆很快就会消失在大家的心中;要是你做得不好,他的身影就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出版社的每个角落,被众人拿来作为批评你的话题。”
说完这串话,她懊恼极了。不明白自己怎会对他说上这一大篇。
她向来习惯对每个人都隔出三分距离的呀!何况他还是她未来的上司。
“我会记住你的‘建议’。”他眼神中带着研判。
“很抱歉,交浅言深了。请原谅!”她看看腕表,已经八点五十分了,马上就会有人陆陆续续进入版社,她不想有人看见她在经理办公室内。
“我要打卡上班了,十分钟后你的部属就会出现。”
一旋身,她优雅地退出经理室。
贤也坐回位置上,拿出员工名册,翻到岩井优子那页,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的照片,久久不语。
总编从经理室里开完会走出来,一脸怏怏不乐地坐回位置上,支着头半晌不发一言。
“亚美姐发生什么事了?总经理骂人吗?’’惠子第一个凑向前问。
“经理说要精简人事。”她把文件夹交给主编,要她把资料存人电脑档案。
“我们编辑室六个人都已经忙得天天加班了,再精简下去,我们不成了无敌铁金钢?”惠子立刻发难。
“经理是怎样的一个人?老的还是年轻的?长得帅不帅?好不好相处?”朝子靠过来连珠炮似地问。
“白痴!都生死关头了,还管他长得怎样。你应该要问要裁员百分之几,然后算一算此例,看看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波的失业人潮。”利奈白她一眼。
“正确的比例还没有公布,但是他说会刷掉一些冗员,留下有能力者。我已经跟经理报告过,说我们编辑室的人手本就不足,要是再裁员,恐怕会应付不来庞大的工作量。”亚美姐说。
“不用担心啦!”朝子舒了一口气。“他说要刷掉领干薪的人,第一个就是行政部的足立秘书、然后是中野小姐……再怎么样,都算不到我们头上来的啦!而且亚美姐已经告诉他,我们这几个人的工作量已经多得快要做死了,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熬过这次的啦!”
她仍是一派天真。
“你真笨!我问你,经理是董事长的什么人?”利奈恨不得把她的笨脑袋砍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二儿子啊!这几天企划主任已经讲了不下百次,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那你认为他会拿自己的表妹、邻居、表姨……那些亲朋好友开刀吗?”
“你的意思是……”她有点懂了。
“准备回家吃自己吧!”她扇起凉风来了。
“别那么悲观,不会有事的。”亚美劝着大家,接着又埋首工作中。
大家叹口气,只好抓抓发麻的头皮,也跟着继续工作。
这时候还是优子的理论最有用了——以不变应万变。因为捉摸不到经理的意思,变来变去弄巧成了拙,岂不更糟糕。
优子抬起头咬着笔杆,从百叶窗中遥望对门紧闭的经理室。心想:他为什么甫上台就施行铁腕作风?他还是选择让田中经理的“德政”在众人心中怀念不已了吗? 优于敲敲脑袋,自我提醒,这不关你的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没道理人家都要将就你的想法。 何况以她这种怕得罪人的性格,也当不来一个有作为的上司,他要是和她一个样子,这家出版社哪还有未来?
而且,他的作为还没开始展开,她怎能判定他一定会失败,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能预知。
也许她真会被裁掉,若干年后再经过这里,说不定翰池出版社会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出版社。
未来?谁知道呢?
“快、快来看!中野的脸气得都跑出裂缝了,哇!好可惜哦,不知道那层粉要浪费掉她多少薪水。”惠子从百叶窗缝里偷瞧,乐得拍手叫好。
这几天出版社里弥漫着诡谲气氛,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陆续被约谈,从走出经理室的脸色研判,大家就可以猜得出来,谁能留下、谁要走路了。
编辑室里上自总编,下至最新加入的朝子,个个都被约谈过了,也都安全过关,唯独优子还没踏进经理室。
虽然有些忐忑不安,可她没有让不安写在脸上,她安步当车地照常工作,不做多余反应。
但是她仍利用下班时间,偷偷地打好几份求职信和履历表放在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会计部安全过关,行政部走了四人,而企划部最惨,退职五人,整间出版社原本二十四人的编制一下子剩下十五个,要是扣掉还没定案的优子,也许将来出版社会只剩下十四个员工。
不管如何,他算是兑现了他对各部门的承诺,他开除的人中,大部分是以往的特权分子,能安稳留下的,都是有工作能力的人。
“优子,你在担心吗?”总编亚美看着三颗躲在窗边的脑袋,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还好。”她否认。
“不要担心,你的努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几天经理的作为让我相信,他绝不会开除你,因为你是我最有能力的手下。”亚美安慰地说。
“谢谢。”如果开罪过他呢?总编没把这一层算进去,优子的不确定变得更确定了。
“是啊!我们都支持你,要是他真想开除你,我们就一起去向他抗议,告诉他,少了一个优子,他至少要补给我们三个编辑,否则新书出来错误百出,可别怪我们。”朝子甜甜地说。
“朝子说得好!我们说做就做,立刻行动,现在一起去见经理。”惠子义愤填膺。
“你们嫌饭碗端太牢了吗?非要拿到垃圾桶去丢掉才满意是不是?”利奈一句话把她们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那位新官来放火,你们不要没事把火苗自动送上去,不烧得你们灰头土脸才怪。”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没事的,要真丢了工作,我一定去投靠你们,非要你们一人收留我一个月,直到我找到工作为止。”优子苦中作乐。
“有什么问题,我们是好姐妹嘛!”惠子走上前揽紧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