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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昨夜,一夜的折腾、一夜的交瘁,太多的意外撞击他的心。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不懂,这种安排,是上天太过分。

  “英丰,喝点水。”他的未婚妻康蜜秋端来一杯咖啡,递过。

  她体贴地在他肩侧揉捏按摩。

  蜜秋是个好女人,一直都是,这几年他们的双重奏享誉国际,八年来,他低潮、沮丧时,都是她在身边抚慰,她陪他成长蜕变,陪他走过风雨、走过孤寂。

  “谢谢。”一口喝下满杯咖啡,苦水在胃中翻搅。

  “不要想太多,爸爸不会希望自己的离去,带给你承受不起的打击。”她温柔地轻抚他的背脊,像个慈祥母亲。“我打电话通知妈咪了,她说等这一季的巡回演奏会结束,大约再一星期,她会赶回台湾。”

  她口中的妈咪,是储英丰的亲生母亲——胡幸慧,五年前,他们在母亲的见证中订下婚约,从此蜜秋就跟着他喊爸爸、妈咪。

  “谢谢你,蜜秋。”握住她修长细白的手,拉到唇边贴着。

  曾经也有一双同样细长温柔的手,在他失意痛苦时给予安慰,只不过,那时,他总是把那双手远远推开,总是用恨意狠狠地瞪着那双手的主人,直到她畏缩退却。

  而今,恨她的理由不存在,他再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见她、见她,他想见她已经好久好久……

  “别这样,爸爸会心疼的,他那么爱你,你的伤心会留住他的魂魄,让他无法自由。”蜜秋环上他的肩,明白这时候再多的安慰都帮不了他。

  “蜜秋,我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他面容憔悴,才一个星期啊!

  “我懂!我去安排爸爸和娟姨的后事,你别在这里待太久,早点回去休息。”

  “嗯,谢谢。”

  “你要永远都对我这么客套吗?我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未婚妻。”抿唇一笑,她说出心中忧。

  “蜜秋……”

  “我在说笑,别把话听认真。”在这种时候用言语测他的心,太无聊。

  “路上小心。”“我会的,车子我开走,等会儿你搭计程车回家,你心情不好,不要开车。”她总是细心地替他照料生活中每一件琐事,说不感动是违心,但感动就能让男女永恒吗?他没把握,就为着这个没把握,他迟迟不肯结婚。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心中有好多抱歉。

  抱歉?这句话是于优时时刻刻都在对他说的。她抱歉自己抢走他的父亲,抱歉自己分享他的父爱,抱歉她的出现让人对他指指点点,她似乎永远都在对他说抱歉……

  谁知道,欠下这一句抱歉的人是他,不是她。

  是不是该对于优说声抱歉?说了会有意义吗?昨天深夜,医院来电话,通知他父亲和娟姨车祸的消息,当他赶到时,娟姨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她甚至连对女儿说上最后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相较起来,他是幸运的,他不但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也释尽父子两人多年来的嫌隙。

  昨夜……不是个好天气,风在刮、雨在下,今年的第一个台风从北部登陆。

  他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颤巍巍地拔下呼吸器,双泪垂落枕边。当他正为父亲没死而庆幸时,护士却告诉他,父亲内出血严重,不可能救得活。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不成声,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乞求儿子的宽恕。“原谅我自私……”他有好多话要说,不说完,死不瞑目啊!

  多少年的恨,在这关头竟然烟消云散,再找不到痕迹,他轻轻扶起父亲。

  “背叛婚姻是我错,与你母亲离异是我自私,她是个那么好的女人,我配不上她。”握住儿子的手,储睿哲强将精神振作起。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她那么好,你怎能舍弃她?”轻轻地,他问出心中疑虑。

  “她不爱我,会嫁给我,是因为我爱她,我对她细心体贴、包容。但我的包容在婚姻生活里一寸一寸消失,每当她凝视彩霞,我就怀疑她在想念那个男人,一个我永远也及不上的男人。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过去,一直以为可以被压抑的嫉妒,在我心中逐渐扩散。我爱她、却又恨她,几次在梦中,我梦见自己双手握着尖刀,刺进你母亲胸膛,鲜血喷上我的全身……

  为了报复,我故意邂逅于优的母亲,她是个好女人,你可以在于优身上看到她的所有特质,是她把我从仇恨的漩涡中解救出来,是她释放了我胸中所有的恨意,于是我放手和你母亲的婚姻,放手牵扯我们十几年的恩恩怨怨。”

  对淑娟,当年的报复心态不再存在,他的爱在二十年间逐渐成形。

  “要是真有这个男人,为什么离开你之后,妈咪没投向他的怀抱?”

  “他死了。很笨是不是?我居然在吃一个死人的醋。”

  “这些话,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

  “你崇拜你的母亲……而且……”而且,他有他的私心……

  “而且我向来自我中心,只听得见自己想听的。”接下父亲的话,他发觉自己错误太多。

  “我承认,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以为能包容她心中的最爱,可是……”

  “他是谁?”英丰问。“去问你母亲,她会十分乐意和你谈他……英丰,我有一件事,不说,死不心安……”他开始出现微喘现象。

  “你说,我会仔细听。”抱起父亲的头,他知道再不说,爸爸就没机会了。

  “十年前,你执意要到美国找你母亲学音乐,那天早上,一辆车……差点撞上你……”

  “我记得,是小优推了我一把。”“小优却自己撞……上车,她的腿……在那一次……残废……”

  “不对!那次的撞击并不严重,我记得她还笑着催促我快一点,不然我会赶不上飞机。”他记得……那个笑,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笑。

  “送医途中……她昏迷……伤了脊柱……她还……流产……英丰……那孩子是你的吗?”小优从未亲口向他证实过,孩子的父亲是谁。

  流产?残废?该死的他到底还做过什么?她笑着向他挥手,跟他说,很抱歉,就送你到这里……她送他走向璀璨前途,他却送她进入幽冥暗狱。沉重的犯罪感撕扯着他的心,他要怎样面对她?“我要把、把你、你……找回来,于优不肯……她说,她可以……不当舞蹈家,你不能……不当音乐家……那是……你……的梦……”

  她有机会对他说清楚的,他已经回来一整年,为什么不对他提?又是那个该死的迁就包容?她要对他迁就到什么时候?!

  “英丰……请照……照顾……她……我们……亏欠她太多……”他再喘不过气了,抱住儿子,他拼了命说:“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已经原谅、早就原谅……”只是他从不肯承认而已。

  “谢……谢……”说完这句,他走了,再不回来,带着儿子的谅解和淑娟在天上会合。

  储睿哲的一生结束,恩怨全在弹指间消散,却留给下一代解不清的结。

  他和小优,来来会怎么样?再续前缘?不!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保持原状,认定她的包容牺牲是应该?不!知道缘由,他再做不来视若无睹。

  小优……她留下来的难题,他要怎么解,才解得散、解得清,解得开两人中间的无解?英丰抱住头,以为早已踩得死绝的爱情,在他心中蠢蠢欲动,就怕一个火苗,就会燃起不该艳盛的灿烂。

  医院外,于优在小语的帮忙下,匆匆赶到急诊室。一入门,疲惫颓丧的英丰落人眼中。

  哥……别一个人苦,有我在这里陪着……她推起轮椅一步步靠近,直到她的手都能触得上他了,停下身,勇气不足以让她再靠近。

  “哥……”于优的声音扰醒储英丰的沉思。

  抬起头,放下多余情绪,接下来,他们有太多事情要忙。“我带你去看爸爸和娟姨。”

  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对她说话,谁知,居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命令令

  丧礼庄严而隆重,于优的一身黑,更衬出她脸色不自然的苍白。

  没想过哥和胡阿姨肯让储伯和母亲合葬一处,他们不该是恨她的吗?不懂!但是无妨,从小发生在周遭的事,她从没懂过,却要一一接受。该恨该怨的,她有权利恨生下她,却虐待她的父亲;有权恨爱她,却又爱上另一个男人的母亲;有权恨她爱了一辈子,而他却恨她一辈子的“哥哥”。

  可是,恨……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啊!于优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一杯黄土、一段故事、一份情,埋了、葬了,葬去逝者的喜怒乐哀,也葬去生者的伤心难过。康蜜秋推着她的轮椅;随着众人缓缓步出墓园。

  雨丝飘落,仰起头,冰凉的小雨贴上于优的脸,掩去夺眶而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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