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霞的房门半掩,里面有沉沉的、悲凄的大提琴音乐流泻出来。
那么,蓝霞是在家的,她并没有外出。
银夜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从半开的门缝里把身子塞了进去。
蓝霞穿了一件白衬衫、牛仔裤、白短袜,仰天躺在她的大床上。她闭着眼睛,长发 像瀑布一样从床沿垂下来。
她不知道有人进来。在银夜眼中看来,她像是正为着一个什么人而忍受着孤独、守 着寂寞,在为一个人而等待着……
她不发一响地走近去,在披挂着蓝霞如瀑黑发的床沿那一头跪下来,伸手去按摩她 的肩膀。
只是按摩了几下,蓝霞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用一种陌生而疏离的眼神看她。
“你……怎么一个人在家?没出去?”
银夜仍旧跪在地毯上,怯怯地和她搭讪。
“我要去哪里?要因为爱好自由而遭人指责?还是安分守己待在家引人同情好些? ”
果然!蓝霞是爱我胜于一切、重视我胜于一切的!我的抗争终于有了回报!她不再 和西靖广约会,在等着我!她是在乎我的!
银夜这样想着,心中涨满了柔情和感动。
“对不起,我闹得太凶了,我不是故意要和你过不去的!”
她情不自禁开始向蓝霞忏悔。不料蓝霞却说的是:
“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希望你和西靖广在一起能真正感到开心、快乐,其他都不 重要。”
银夜听了如同从温暖的火炉边在瞬间被抛进了冰窖,挺直了身子,张大了杏眼愣了 一下,才喃喃悲鸣道:
“什么?你说什么?难道,你下决心和西靖广疏远并不是因为我嫉妒你们,而是因 为你要把我推给他?”
“别说这种话,他是个好男人,不是资源回收或者让你吃回锅面!你有这么多思考 的时间和空间,为什么还领会不出我的心意?”
蓝霞眸中闪着利刃游光般的痛楚。
“你的心意!你的好肝好肺、你的菩萨心肠,就是要把我推给别人,好去成全自己的新版鸳鸯蝴蝶梦!”
银夜刷地站直起来,抓起床上的软枕就往蓝霞身上扔去。
蓝霞稳稳接住了枕头往角落一丢,也下了床。她走向衣橱,取出她的花纱洋装和小 小的旅行袋。
“你!你要去哪里?”
银夜抓狂一般,扑过去摇晃她。
“出去晒晒太阳!你也许不知道,晒太阳也会上瘾的!”
蓝霞把花纱洋装塞进小行李袋里去,又抓了另一件打量着。
“晒太阳!你又要去找那个男人对不对?”
银夜夺下她手里的衣服,狠狠摔在地毯上。
“你要这么穷追不舍,我就承认吧!那个男孩子,肤色上镶满了阳光,还绣着亮晶 晶、闪闪发光的盐花,脸上有未经世事洗练的纯真笑容,他也许真的会让我上瘾,要是 你老是对我这样耳提面命的话!”
“你……,你终于承认了!你想甩掉我,甩掉西靖广都是真的!你终于承认了!还 冠冕堂皇地说要成全我们!你太可恶了!”
“别说得这么委屈!靖哥和那个阳光皮肤的男孩比起来虽然苍白得像发酵过的面团 ,但他到底还是很俊逸!以一个男人来讲,他绝对是一个上上之选!他配得过你的!”
“你……,你再这样逼我,别悝我不计后果!我说过,你再去找那个男人,我就马 上和西靖广上床!”
银夜汗流浃背,浑身打颤。
“噢?我以为你们已经上床过了!你不是早告诉过我,我能做的,你也一样能做吗 ?”
蓝霞冷笑着,又动手去挑选衣服。
银夜攀住她的手,又转变成了苦苦哀求:
“蓝霞,别生气,别吃味!求求你,那是假的!我从来都不曾和靖哥或任何男人做 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是想气你!我知道你吃醋、你生气了!是我不好、我贱!是我把 我们之间的关系弄得这么紧张!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蓝霞!你说,根本没有阳光男孩, 你也只是想气我,是不是?你不会走,是不是?你不是真的要离开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蓝霞终于也扯开嗓门大吼:
“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要想依赖我,更不要想绊住我!让我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 个自由、正常的女人,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好不好?相对的,你也一样!你去找西靖广,去做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做一个让好男人珍惜疼爱的好女人,成不成?我拜托你!”
说完,她甩开银夜的手,任凭她怎样哭喊都置之不理,提了行李袋冲下楼去。
***
她剥光了自己的衣服,对着整片墙的大镜子凝视自己。
她厌恶自己的身体,只觉赤身露体还不足以宣示对自己的憎恨,只想再剥掉一层皮 ,把头发也撕扯下来。
她憎恶它,因为连它都不属于自己!
她的身体属于摄影机、属于闪光灯、属于衣服、属于群众、属于时装杂志的编辑、 属于设计师……属于所有的人,就是不属于她自己。
一个人,一个人人奉承夸赞的美丽女人,如果连她的美丽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 感觉是真实的?
她觉得,她的身体就和塑胶人体模特儿没有什么两样,而她的辛苦,却比它们多过 千万倍。
“银夜,你最好从现在起,每周上两次健身房的时候把时间多延长半个小时!”
蓝霞总是这么提醒自己。
延长半个小时的真正意义就是,你年纪一天一天大了,要注意别让紧绷的皮肤垮下 来,要小心让它保持光光滑滑地好好包住你漂亮的肩线和臀线,你要拚命去和地心引力 对抗,别让自己从巅峰上摔下来,提早就让出顶尖名模的宝座……
健身、节食、饥饿、汗水……,她宁愿自己是一个塑胶人像!
然而,现在这一刻,她对自由身体的憎恶才真正达到了顶点!
她得用它去抗争蓝霞对她的无情无义!她得作践它来换取报复的快感!
“西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她又拨了电话,得到的是同样的答覆。
西靖广应酬去了。他的行动电话关掉了,她找不到他。
“请务必转告,这个电话请他尽快回覆,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她再一次交代西靖广的管家,把电话号码留给他。
又等了两个小时,电话仍像一座永远不会发出声响的化石。
她忍无可忍,又拨通电话。
“西先生还没消息吗?请你们务必设法联络他,否则就要出人命了!”
她劈头就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吼。
“我就是西靖广!你是?”
西靖广的声音带着醉意,似乎并未被吓倒。
“我是银夜,靖哥,你是不是故意回避我?为什么不给我回电话?你知道吗?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从楼上跳下去……。”
银夜哭了起来。
“慢着!慢着!听我说!”
西靖广这才清醒了过来,紧张地解释道:
“银夜,我不知道是你,一直以为是蓝霞……最近我和她闹得很不愉快,所以不想 打电话过去……,你怎么了?不会真的想做出什么傻事吧?”
他听见她的啜泣不断,声音颤抖着。
“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他又问一句,牵挂着另外一个人。
“不要再问我!靖哥,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毁灭!你知道吗!毁灭!”
“别这样!蓝霞在哪儿?你们之间有什么严重的争执?不要太冲动!”
“靖哥,你关心蓝霞?还是关心我?如果我杀了她,你会怎样?”
“银夜,你……你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千万别做傻事!”
西靖广已吓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
“你很担心是吗?是害怕她死了!还是不想看到我被拖去枪毙?”
银夜停止了哭泣,声音变得阴恻恻的,教靖广更加毛骨悚然。不等他再说什么,她 又讲。
“很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那么你立刻就赶过来,我等你。”
“我马上就过去!”
她听见他急促的回答,仿佛也看见他疾如风的动作。在最短的时间内,他赶到了 蓝霞的别墅。
他系着一件粉红的袍子,看着他焦灼地走进房间来。
“蓝霞呢?”
他四处找望,真的就像进入了一个凶案的现场,找寻一个怵目惊心的尸体似的。
“她死了。”
她恶谑地告诉他。
“她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到每一个角落去搜寻张望,面色惨白如纸。
“你真是一个枉费心思的傻瓜!她死了!你找到她又有什么用?”
“赶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西靖广再也按捺不住,摇晃着银夜逼问。
“别急、别气啊,听我说!她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去了,就这个事实来讲,不就和她 死了是同样的意义?你了解了吧?她已经弃我们而去,不要我们了!”
银夜咬牙切齿又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她的脸上犹湿的泪痕闪着薄薄的水光,映衬着 失神愁惨的脸庞,显出许多阴森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