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你的出生感到羞耻?”
“那便是对忍辱生下我的母亲感到羞耻。不,我并不以我的出生为耻。只是……”
他握紧的拳头捶在树上。“对养育我的人,我却……我要拿什么面目见他?”
展乔对着他看。“我看你这张脸挺好,不会见不得人啦。”
他俯视她。“乔乔,你一定对我失望透顶。”
“干我何事?我既没生你,也没养你。哟,又开错玩笑,用错比方了。”
他只是苦笑。
“哎,你变脆弱时真不好玩。”
他拧一下眉。“脆弱?”
“好吧,换个说法,敏感。你看,不但忽然对你说话要小心翼翼遣词用句,而且要陪笑脸,以免你感伤加伤感,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之前都是你逼我开心,当做轮到我回报一下吧。”
他仍然没笑,也不吭声。
“没什么大不了嘛,反正我认识你,你就是宗康,不是石宗康。”他仍不作声。
“我让你一个人静静好了。”
他拉着她,低声说:“不要走。我是想静一静,但是你别走。”
她反手握他。“好,我不走。”
“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喂,不要乘机勒索。”她给他个温柔的白眼。“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石宗康?”
“你只问我叫什么名字,又没问我的姓。”
“是这样吗?”她想了想,好象是。“你后来可以补充啊。”
“还好没补,石这个姓,终究不属于我。”
“你是遗憾还是自我消遣?”
他微微笑了一下。“都有一点吧。”
她对他皱鼻子。“原来你还是想当石少爷的。”
他叹口气。“他是个好父亲。”
“他仍然是你的父亲啊。宗康,我不认为石先生会因为说出一切,从此就把你逐出石家,不再把你当他的儿子。”
他沉吟着。“现在想想,我一直不以石江山的儿子自居,竟是误打误撞,撞着了事实。”
“石先生去找我时,我问他可有子女,他回答有一儿一女。不管你过去怎么做,现在怎么想,对他,你是他的儿子。”
“宗萍!”他忽然想起来。“走,我们进去看她。”他紧握着展乔,彷佛此刻她是他走进石宅的勇气。“天哪,她和我不同,她一定受不了,不论她的出身为何。”
这时宗萍也出来找他们,而且看起来没事人似的,眉开眼笑地。
“石宗康,”她仍这么叫他。“你还好吧?”
宗康不解地看她。
“他在担心你好不好。”展乔说。
“乔姊,你老公是个圆桌武士。”宗萍挤挤眼睛。“今天若没有你在,他可能会受不了打击嚎陶大哭哩,却来担心我。”
宗康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声。“他怎么对你说?”
“他,石宗康,仍然是你和我的爸爸。”训完,宗萍转向展乔。“还好他一向这种口气和态度,不然爸爸不知要多么伤心。”
“他……爸爸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呀。”宗康追问。
“哦呀,马上知错马上改耶,乔姊,你驯夫有术哦。”
展乔难为情得不知说什么好。
宗康握着她的手移上来搂着她的肩。“宗萍,在哥哥、嫂嫂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展乔用手肘拐他一下。“你心情好啦?”
宗萍咯咯笑。“嫂嫂,你这个老公平时一副天塌下来有他一个人扛足足有余的潇洒相,你想不到他情感这么脆弱吧?”
“我是感情丰富。”看展乔一眼,宗康又说:“丰富得刚刚好够爱我爱的人。”
“乖乖,他肉麻起来还不是普通的嘛。”宗萍做受不了状。“我很简单啦,爸去孤儿院,看到一个小女孩,觉得她可爱得不得了,长得漂亮、聪明、慧黠又活泼,决定她很适合做他的女儿,因为他的儿子木讷、迟钝又愚鲁。他就把这女孩领养回来了。嗯,就是本姑娘我。”
宗康拉拉她的头发。
她在他胸前撞一拳,然后对展乔说:“乔姊,对不起,我们要兄妹情深一下。”
宗萍伸臂搂住宗康,展乔立刻站开一步,让宗康回拥他的妹妹。她在一旁看得感动得热泪盈眶。
而后,宗康将她也拉过来,双臂搂着她们。
“谢谢你,乔乔。”他吻吻她前额,转脸对宗萍微笑。“也谢谢你,小鬼。”
“咦,我的额头有细菌,不能亲吗?”宗萍抗议,大叫。“亲额头嫂嫂不会介意啦。对不对,嫂嫂?”
展乔满面通红。“别问我,我还没说要嫁给他。”
“嘿……”宗康说。
“别紧张,石宗康,她说“还没”,这个“还”字就是“我愿意”。”
宗康朗笑,亲亲妹妹的额头。“宗萍,你的中文造谙越来越好了。”
“那当然。”宗萍退开,笑着注视相拥的两个人。
“都会越来越好的。”展乔说。“你们一家,都会更好、更亲爱、更亲近。”
“听见了吗?”宗萍对她哥哥说。“爸爸在难过呢,他相信从此你将会离他和这个家更远,更不愿意回来了。”
宗康沉默着。
展乔推推他。“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要去向石先生道歉。我刚才的态度太莽撞了。”“我要做的不只是道歉。”宗康说。
“那还等什么?”展乔挽着他往屋里去。
展乔靠着他的肩睡着了。宗康凝视了她许久,直到他的脖子歪得发酸。
过去三天,对他来说,宛似他的生命这时才开始。他出生的秘密非但一点未再困扰他,他反而感到轻松,和快乐,满溢的快乐。
他带展乔去见了母亲。他虽然尚未正式向她求婚,他想她明白他此举的意义。
她肯和他去见他母亲,而且是欣然同意,他想便表示她有相同心意。
若是两个星期前,有人说他会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不到一个星期就笃定地非她不娶,他会说那个人疯了。他绝不曾做如此疯狂的事。
而它真真确确的发生了。这个女人此刻就在他身畔,并且当他最需要她时,她在他身边。
宗康做梦也想不到他会需要一个女人,做他精神和心灵、感情的伴侣。
但他又何曾料到,他父亲不和母亲同住同宿,向外寻求肉体慰藉和需求,并非如他认为的,嫌弃他母亲是个失明者。
宗康这几天和父亲的交谈,比过去三十年都多、都深。揭开了他们不是亲父子的事实,他们反而彼此更亲近了——正如展乔所说的。
石江山其实曾经常常去探望宗康的母亲,且无数次欲说服她搬到小岛上的石宅。
“她不肯。”石江山告诉宗康。“她说她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到后来我去时,她索性关着门,不出声,不见我。”
于是他便不去了。她要平静和宁静,不要再被打扰。石江山尊重她的意愿。
“她也许相信我内心看不起她,轻视她。但当初发生那件事不是她的错。事实上我很自责,很愧疚。假如我多注意她一些,她便不至于被人占便宜。”
宗康的确感觉到母亲的畏缩和自卑,现在他才明白和他父亲无关。
他带展乔去时,她很高兴,他从来没见过她那么高兴。她拉着展乔的手,也哭也笑。展乔的调皮、幽默,逗得她老人家开心得不得了。
宗康转头,轻轻吻展乔的头顶。
她便醒了。
“到哪了?”
“天堂。”
“真的?我睡得可真久。”
他微笑。“乔乔。”
“唔?”她斜着头看他。
“乔乔。”
“干嘛?”
“乔乔。”
“叫着过瘾哪?”
“喜欢叫嘛。乔乔。”
“那你一次叫个一百声看看。”
“乔乔,乔乔,乔乔乔乔乔……”
“不翘也给你叫翘了。”“哪里最翘?”他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身体。
她羞红着脸打他。“讨厌,没个正经。”
他笑着把她的手拉来勾进他臂弯。“爸的同乡也不知何日才联络得上,怎么办?”石江山打了好几次电话,那个同乡考察生意去了,归期不定。宗康和展乔只好先行回台北。
“像你爸爸说的啊,暂时先搁下。老包在就好了,那个智多星一定会创造出一些线索。”
“线索可以无中生有的吗?”
“你是警察,你说呢?”展乔瞄他,笑道:“你也会吃醋啊?”
“哪有当着老公的面夸另一个男人智多星的?我很笨吗?”
“你想个主意出来,我也叫你智多星。”
“人海茫茫,如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一个没消没息三十多年的人?我是警察,不是通灵者。除非智多星包先生有一双透视眼和千里眼,我不相信光凭智能,他便能在大海捞针。”
“没说你不如他嘛,这么愤慨做什么?”
宗康也不晓得自己醋劲会这么大呢。
“老包先生到底多老?”
展乔几乎笑倒。“老包只是我这么叫他,他一点也不老,三十多而已吧,我想。他看起来很年轻。”
“长相如何?”
“得啦,我不会暗恋他,他对我他不来电。哎,要是知道他在哪就好了,起码多一个人动脑筋。不是我又夸他,老包的头脑比计算机还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