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他不爽地自肩头斜睇。
「大妞妞……」
他压抑地吐了口气,大步踱向门外观望的喜柔,将她骇然环紧的那团毛球夺走,塞回喜棠怀中。
「还有什么事?」
喜棠恭敬地闭嘴猛摇头,不敢捣蛋。
世钦好凶喔。
见他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她只好没趣地搂著大妞妞再打个呵欠,眼皮沉得只剩一条缝。
她一点都不觉得世钦可怕,只觉得他太重面子了。让下人看到他宠她又怎样,铁汉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不过,这的确会在日後管教他们的事上有些麻烦。一旦下人们发现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就会渐渐地不拿你当主人。
或许这就是她常被府里仆妇踩得扁扁的缘故吧……
小人儿迷迷糊糊地飘荡到梦乡,却仍依稀传来遥远彼岸的隐隐交谈。
「……真的太莽撞。」
谁莽撞?
「所以她气到决定明早就来算帐。」
这声音跟世钦很像,不过没他的沉,也没他的缓,像转太快的唱盘。
「我先前还吓一跳,想他怎么会买个大娃娃和玩具狗搁在书房。」谁知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觉得她很面善。」
这声音又是谁?
「你们怎么都跑进这儿来?」又一个好事的笑声加入。
「世钦自个儿门户大开,就顺道进来逛逛他藏了什麽贵重宝贝。」
「也的确难得,他向来不放没用的东西在书房里。」这会却自坏门规。
好过分,怎么拐著弯骂她没用呢?有话大可直说啊。
「你可别小看人家,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终於有人说公道话,却被後头接上的一片讪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买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钦这趟北行,好像终於开窍了,懂得出去散散钞票,享受人生。」
「喂,请别再宣扬你那满脑子的腐败思想,小心你老头查封你的户头。」
「你们不觉得这娃儿很像『她』吗?」
这声沉吟一起,轻浮的嬉闹声顿时止息,化为凝重。
「你不说我还没发觉。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眼熟。」
她?指谁?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世钦还是忘不了她啊。」
电光石火之际,喜棠赫然顿悟:世钦另有女人!
这念头令她一惊,就由梦中惊醒。撑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围无人,只有大桌那头有著一盏明亮。
晚上了?这是哪里?什么时辰?她怎么了?
「作恶梦了吗?」
如丝绸一般软滑细腻的醉吟,镇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钦?」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边,轻抚小人儿额头。「没有发烧,很好。既然起来了,就吃点东西。」
他怎么丢下她就转身离去?
世钦走向偌大书房的大门,开了条缝,也不知在对谁低声低语,一回身,便拧紧眉头。「你在干什么?」
鞋也不穿就爬下榻来。
「我以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没处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没好气地撵她上榻。
「那万一你处理完了呢?你会不会在这里陪我?」
她太紧张,屋里也太黑,让她无暇识出世钦脸上掠过的一抹悸动。
「你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
这本是出於爱怜,可惜语气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这里,会怕。」连她怀里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点头。
他向来不喜欢办公时有太多闲人在侧,倒忘了她从小就习惯有人在旁随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们过来吗?」
「我要世钦。」他比较高大,房子看来就不会那么辽阔阴森。
她不知道这话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应。
「别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这陌生之境,还是怕先前那个记不清楚的恶梦。
「礼成之前,你最好还是矜持点,别随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门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过分先进。」开放的程度,足与欧美并驾齐驱。
「你好冷淡。」一次两次,她还能忍受,可是久了还是会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还以为豪门深闺里养的,应该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这么寂寞难耐?」
「你怎么知道?」太神奇了,他竟这么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总爱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乱烘烘。「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烦?」
「烦?」
「对啊,我就是爱闹爱玩,你却好像不太喜欢。」
「不尽然。」
她起初不解,世钦为什么走得那么近,後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边陪她聊天,马上开心地躺下。
「我实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为什么不是坐在榻边,而是撑手俯至她身上来?这样彻夜长谈不是很奇怪?
「你对这种事为什么如此不在乎?」
哪种事?「为什么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个礼数在。」礼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实大胆。就算他们曾不小心逾矩一回,也是酒醉之误。可现在没了这项藉口,本性就愈见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点。你真的要吗?」
她无聊地叹息。「你真婆妈。」彼此聊聊天、作个伴儿也要深思熟虑。「给你弄得兴致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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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实地演练太壮烈了,她宁可看安安静静的春宫图……
一阵叩门声轻悄响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盘开门而入,动作稳当,甚是俐落。
「二少爷,您要的烂糊肉丝好了,只是来迟了些——」
「还好,与我估算的时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只有世钦一人满意地微扬嘴角。
她一看那碗面目模糊的软烂泥沼,活像别人口里吐出来的。管他是什么上海风味的佳肴,她打死都不吃进嘴里去。但,世钦只冷起一张脸,她就乖乖地含泪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旧令她毛骨悚然。
「你这两天就多吃这些容易吸收的东西,才能尽快恢复体力。别忘了多喝水,免得你过度吐泻,造成脱水。」
这种烂糊再吃两天,她都要脱皮了,还脱水咧。
可是,世钦这么做是为著她的健康著想。为著这份心意,她甘愿冒生命危险吞灭世上任何垃圾。
当她形容凄惨地咽尽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脸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边监工的世钦,却发现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里,继续钻营。
不会吧?才跟她这样那样,下一刻就立即衔接上热呼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回他原本著手的工作。
这就是他所谓的时辰刚好?
「世……世钦?」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连抬一下眼的时间也吝啬。
「你刚刚还跟我……怎么一逼我吃完东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会儿,等我处理好这批急件。两小时过後,或许可以再来一回。」这段时间,她储备体力,他打点公事,两全其美。「之後还可以睡四小时半,刚好起来赴我大姊早上的约见。」
喜棠羞怯的娇颜顿时冻结,噼啪龟裂。浪漫的婚姻美梦,给砸个粉碎。
两小时後,世钦清完公务,却发现娇妻已不在屋内,只见榻上一册春宫图及一纸留言——
请自行解决。
第四章
他始终觉得,书房那夜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很难想起,因为狂野的记忆总先一步烧毁他的定力,令他昂扬的欲望疼痛难当,遑论深究详情。
「世钦,有什么不对劲吗?」沙发中的一人忧心道。
「没有。」
「可你脸色很差。」脸皮绷到额角都快爆起青筋。
「钢铁厂的计画,我不建议往北跟现有的人厮杀抢夺。」他冷然扭转话题。
「那你怎么想?」另一人含住名贵烟斗,吞云吐雾。
「往南。」他不顾在场几名长辈拧起的眉头,迳自主导大局。「由越南进口设备,把冶炼重心放在云南。五叔的运输公司对这条路线也熟,西南物资几乎都是他的车队在跑。」
「有钱大家赚,而且都是咱们自己人在赚。」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炉旁,笑著微啜晶润红酒。
华丽的欧风起居间内,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钦的秘书戴伦则沉默地飞快记录。
「这事还得再仔细掂量掂量。」老一辈的蹙眉道。
五叔轻噱,对这些仍旧长袍马褂的老东西与旧脑袋厌烦至极。世钦倒相当淡然,彷佛这些阻碍早在他的评估中。
「舅公说得是,这事确实需要再缜密考量。宁可失掉抢占西南钢铁龙头宝座的先机,也胜过仓卒行事後的连带亏损。」
龙头宝座四字,撩得长辈们心头发痒。
世钦也不跟他们多罗唆,邀请他们移至别间备好的牌桌,让他们自个儿去琢磨。
送迎之际,世钦冷不防瞄到别间的雅致厅堂内,女眷们一丛丛地各聊各的,独不见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爷带出去玩了。」仆役恭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