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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们来一次雪中夜游。」她的兴致来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说。

   「偶然相遇,总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点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

   他今夜——惰绪怎么如此低落?为什么?

   门童把车开过来,斯年塞了三块钱给他,他立刻殷 勤地替他们开车门,笑容堆了满脸。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上。」他还在车外叫。

   汽车平稳地向林肯隧道驶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阴沉就是雪兆?那和我们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转回头,她看见斯年脸上的阴沉。

   「斯年——是不是教会方面有麻烦?」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点忙吗?」她再问。

  「没什么可帮忙的,」他勉强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斯年,看你情绪低落——我会心乱。」她真诚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却是默然。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蕙心再问。

  「没有。」他说得很费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她柔声问。

  他再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怀念比利时那间在河边的教堂。」他突然说。

  慧心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几年来最稳定、最快乐的日子。」他又说。

  近几年来?他是说当了神父之后?那么——他现在不稳定?不快乐?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头。

  「怎能怪你呢?」他叹息。「教会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间虽有些矛盾、痛苦,却不是我说的——不快乐,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她关心的问。

  「是我本身的问题,」他摇头,「可能——-我原本就是个不快乐的人。」

  「怎么会?以前你比谁都快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活,你忘了吗?」她急切地。

  「怎么会忘呢?」他说:「那是以前。」

  「你可以变回以前的你。」她说。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马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我是说——」她想再说一次。

  「原来——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现实的并不一样,」他忽然笑起来,把话题岔开,「或许是以前看电影的错觉,以为神父只要努力进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满足快乐。可是,现在不同。」

  是他对神父形象的幻灭?她不知道。

  「你——不习惯?」她问。

  六年了,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怀念比利时。」她说。

  「那时不一样,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当年的教授,我们很融洽,也没有一些现实问题困扰。」他解释得很困难。

  「现实问题?」她问。

  「其实现实问题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我个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会觉得格格不人,会觉得很不快乐。」他说。

  「那么——可想换一个环境?」她小心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回香港的时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国?」她心中一动。「朗尼那边有消息?哈佛会请你教书?」

  「不——我想回比利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回——比利时?」她心中一颤,再也讲不出话。

  他回比利时表示什么?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会、蕙心,包括那一段看来刚有一丝希望的感情。他真想这么做?他真想放弃一切?

  「是的。」他声音里有着悲哀。「只有那儿才能令我平静,我实在——不该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再出来?」她心中开始发冷,她原以为有希望的——

  「我——」他轻叹一声。「是我软弱,我始终想——再见你。」

  「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问。

  她能感觉到他矛盾得那样痛苦。但,她完全帮不上忙。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六年前你来比利时找我,你流泪而去的模样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缓缓地说:「后园中虽长满了‘悠然草’,我却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见你的念头越来越强,所以,我终于申请再进哈佛念书。」

  「但——为什么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样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个过渡时期,我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设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结果——我还是回了香港。」

  还是回了香港!这几个字里包括了多少挣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与欢笑。还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觉得胸中的温柔扩大,直涌上喉头。涌上鼻子,变成了酸酸的感觉。

  她的眼睛红了。

  「但是——我完全帮不了自己,」他的叹息更深,「面对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无力自拔。」

  「斯年——难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车停在一 条转弯的小路上。

   轻飘飘的雪已经开始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四 周,车厢里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可以——但,你还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泪。

  「这是我最大,最对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我做了神父,又后悔,我——难道我生命中只是无尽的出尔反尔?无尽的后悔?我是一个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那么激动,我——也不好,也许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还是那个仰头闭目的姿势,「我痛恨我自己,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该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该再回来,我到底在做什么?难怪教会——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是——教会的压力。

  「斯年,总有办法解决的。」她柔声说,声音里却充满了力量。「我始终——会在身边支持你。」

  「不要对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会被宠坏的,我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从来没有为别人着想过,我是个自私的人。」

  「不要这么说,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对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为感情,有什么好自责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静。

  这个时候,她不能说错任何一句话,是吧!

  「看吧!这次应付了目前的环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时,」他自嘲地笑,「这么逃来逃去,你说,我能逃到几时?我有什么用呢?」

  「不,回比利时是对的。」她用客观的语气说:「你心里这么矛盾,挣扎得这么厉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静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该走的路。」

  她真愿意他回比利时?上帝!她只是不能不这么说啊!

  「我觉得自己前面无路。」他慢慢的垂下头来。「无论走哪一条路,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是你把自己绑死,」她正色地说,「你刻意地不原谅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谅自己,是吗?

  「我是——不值得原谅。」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从来没怪过你,」她真心真意地说,「也没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过自己,我们旁边的人——是没有办法的。」

  他低垂着头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车外的雪花已积成薄薄的一层,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先回比利时。」他凝望着她,表情十分严肃。「蕙心,我做得对吗?」

  「既然你已决定,你要对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这么说吗?

  「我自己的决定总是出错,信心从何而来?」他说。

  她皱眉,她该怎样帮他?

  「你——还会再回香港吗?」她忍不住问。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吗?」他说了好远、好远的话题。

  「已长满了我的窗台、花架。」她点头。

  「那很好,很好——」他无意识哺哺地说,忽然看见窗外的雪。「啊!已经下雪了。」

  「雪已经下了很久,只是你没发觉而已。」她颇含深意。

  是——这样吗?只是他没发觉?

  斯年离开了纽约,是慧心鼓励他走的,既已决定要走,早与迟没什么分别的,何必白白浪费这些日子留在美国陪她呢?

  她看得出来,斯年越来越闷,越来越不快乐。的确是的,一个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风,这种日子怎能不闷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么想,怎么打算的,但是他说要走,她多留他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爱她,却又放不下神父的职位——或是放不下当年对上帝的誓言。这种矛盾是她帮不上忙的,还是让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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