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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年刚在餐厅里吃完晚报,晚上弥撒没轮到他,所以今夜是个空闲的晚上。

  以往一个多月来的日子里,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时间看看书,准备些课业,因为他已答应在理工学院执教,就快开学了,他当然得有所准备。

  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即使飞机降落启德机场的一刹那,他都很平静。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涛始终不能平状。

  是不能平状——只因他见到了蕙心。

  蕙心还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样,她完全没有改变,六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也许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头悸动的女孩子,虽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个称职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劳,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祷告中祈求原谅,他仍对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当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纠缠痛苦却又甜美的感情时,他的心灵总是不能平静。

  这是罪吗?他不知道,因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

   的痕迹,一个深深的烙痕。他没有办法抹去,那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这是罪吗?上帝。

  他回到二楼的寝室,那是一间不到六坪大的房间,里面只简单的放着书桌、书架、床、衣柜和一张椅子,像每一个神父一样的补实、简陋。

  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书又放下,今夜是绝对看不下书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经文,深呼吸几次——他决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远的理工校园吧!他不想让这种如波涛般汹涌的感情一直缠绕着他,如果他不离开寝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个网。

  他换了一件普通衬衫,一件西裤——啊!外表看来,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实象征神父的只不过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还是那么俊拔,还是那么流洒——只不过,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气质、他的书卷气,以及他的性格也更显得完善。

  房门响起来,住在他隔避的陆神父探进头来。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陆神父说。

  客人?斯年心中一阵战栗,是蕙心?不,不,不会是,一定不会是蕙心,这不是她的个性。

  「谢谢,我立刻下楼。」斯年说。

  陆神父微笑地离开,斯年匆匆走到楼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将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会客室里,他见到费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实在了解她。

  「是你们?我还以为是教友。」斯年说。

  「我们不能来?」文珠压低了声音,她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觉得拘束。

  「不,我很欢迎。」斯年微笑。

  他还是笑得那么漂亮、那么灿烂,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来跟以前一模一样。」费烈说。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个斯年该有多好。」文珠说。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静地。

  文珠皱皱眉,看费烈一眼。

  「蕙心见过你了,是吧?」费烈说。

  斯年看着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诉了费烈的。

  「我当然要告诉费烈,我们是老朋友,又都关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词。

  「你们关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献给天主的人,我已不属于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们说这样的话,斯年。」文珠甚为不满。「我不管你到底属于谁,总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个斯年已死了。」斯年说。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骂。

  「文珠。」费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说了些什么?她看来情绪低落。」

  「我们没说什么。」斯年平静地摇头,他怎能不表示平静呢?「我们只是打招呼,互相问候。」

  「傅斯年,你真残忍!」文珠盯着他。「你惩罚了蕙心六年,难道还不够?」

  「错了,文珠,我不惩罚谁,我也没有资格,只有

   天主可以,」斯年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还说不惩罚?你回到香港——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文珠的声音提高了。

  「因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应该调回来的。」斯年说:「如果吓了你一跳,我只能说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气,」费烈打圆场,「你这样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说。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费烈看看四周,他担心文珠火爆的脾气。

  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过教堂旁边的小庭院,走到马路上。

  黄昏后,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不算多,越过马路,他们很自然地朝理工学院走去。

  「你在理工学院开什么课?」费烈打破沉默。

  「社会学。」斯年说。

  「社会学?」文珠叫起来。「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后来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会学。」斯年有一种永恒平静的外表。「教会只允许我们念一些与教会工作有关的科目。」

  「可以自费去选择课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没有钱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说些什么,但又自动打住。

   「神父必须放弃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费烈说。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说。

  斯年微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不说话?」文珠盯着斯年。

  「你要我说什么?」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为难斯年?」费烈温和地制止文珠。

  「对了,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说来找我的目的。」斯年问。

  「看看你也不行吗?傅神父只能让教友看的吗?」文珠针对着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满。

  「当然行,」斯年笑。「你怎么对神父有这么大的敌意?」

  「不是对所有的神父,只对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吗?我觉得蕙心好可怜。」

  「可怜?她是个女强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却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女强人个屁,」文珠仍是气起来就口不择言,不管斯不斯文,礼不礼貌,「她无可奈何。」

  「不要这么说,文珠。」费烈摇摇头。

  「文珠说得对,人活在世界上,谁都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没有人能避免。」斯年说。

  「你们本来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摇摇头,不再说话。

  「蕙心八月底去纽约,九月开始在哈佛上课。」费烈吸一口气说。

  「她终于是要进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无可奈何的,无法选择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较了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当老总也只不过是顺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只有当老总。」

  「以她的条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对象。」斯年想一想,终于说。

  「当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从中环排到铜锣湾,只是蕙心连眼尾都不扫一下。」文珠大声说。

  「你怎么不说排到官箕湾?」费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艳的女人,哪儿有那么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扬一扬头。「庸俗的男人是不敢来排队的。」

  「你总是有理。」费烈说。

  「当然。其中有两个——晦!追得好紧,」文珠孩子气地故意说:「一个叫李柏奕,连我们都觉得他的气质很像斯年,另一个却是当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学成归来了,可以说是鼓其余勇,卷土重来。」

  「说得活像电视里的电影广告。」费烈说。

  「对了,我正有意开家广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才。」

  「这是好事,你也可以创一个局面出来,你有这能力的。」斯年说。

  「是啊!我还计划把李柏奕挖过来帮我,蕙心说他能力非常强。」文珠越说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广告的?」斯年似乎是随口问。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级的广告公司,是刚从美国总公司调来的老板。」文珠说。

  斯年点点头不再出声。

  「其实——撇开以前的一切不说,斯年,我觉得你和蕙心还是可以做个朋友。」费烈很小心地说:「你们能够确定彼此是谈得来的人,是不是?」

  「当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蕙心愿意和现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愿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说。

  「错了,你们不了解蕙心,她不会愿意的。」斯年说。

  「你怎么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没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开心地,「这回可被我抓住语病了。」

  「明天晚上我们已约好蕙心吃饭,在文珠父亲的浅水湾别墅,希望你也来。」费烈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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